第四十三章 沅茝叶落
秦王嬴政十七年冬,华阳太后终于在愤恨与不甘中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伴随着她的落幕,楚系的力量受到重挫。然而这些人却不能眼睁睁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放眼朝堂,唯王后与长公子扶苏可依,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悄悄聚到王后身边,希望可以寻找时机东山再起。
嬴政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但他并未多做理会,只是交待蒙恬派人暗中盯紧昌平君熊启等人。王后芈昭彤与华阳太后不同,素来无争胜夺权之心,一心只扑在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对外间的风云涌动并无任何兴趣。
然而对嬴政来说,自己的王后是何种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朝臣们眼中她到底代表了什么。因此,他依旧如往日一般保持着对自己正妻的尊敬,而这尊敬之下掩藏着的则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疏远。
韩国既灭,统一大计仍需趁胜追击。
秦王嬴政十八年,野心勃勃的秦王将目光放在了同为三晋的赵国和魏国身上,命王翦整饬军队,剑指赵国。
前朝军务繁重,嬴政分身乏术,根本无暇顾及王后。凡宫内事务皆由王后一人操持。
她本来身子就弱,之前又连着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华阳太后病榻前。华阳太后虽知回天无力,再无力量与嬴政抗衡,可心底始终憋着一口气,不肯罢休。嬴政不来见她,她便日日在王后耳边喋喋不休,说到气头上更是动则恶言相向,直骂她懦弱无能,胳膊肘往外拐。
王后受了委屈,又不能将这些话说与别人听,只能默默忍受。待到华阳太后薨逝,她才能稍稍得到些安宁。然而日积月累的忧思无法排解,一时间她心力交瘁,内外交困,一病不起。
朝中局势突变,对外又保持连续征伐的攻势,朝中上下几乎没有喘息的时机,于是嬴政便暂停了扶苏等人的课业,只每隔几日派赵高去督促其温故知新。
蒙毅随前军之将杨端和前去攻打赵国邯郸,章邯正式入羽林军接受严格训练,剩下扶苏一人留在咸阳宫沅茝殿,已有数月未能相见。
王后病势缠绵,夏无且用尽药石却疗效甚微。转眼又到了秦川夏末,咸阳城里早早便刮起了北风,将原本葱郁的草木吹成金黄,一片一片从树端飘落,如蝴蝶飞坠。嬴政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他想起已有多日未见王后,便匆匆忙忙往沅茝殿赶了过去。刚走到政事殿外,忽然想到什么,又转身嘱咐身边近侍去将章邯传了来。
听到传召,章邯立刻随令官入宫,可一路上却一直在琢磨着嬴政为何会如此着急传唤自己。到了政事殿的书房,嬴政似已等候多时。章邯刚要行跪拜之礼,被他抬手拦住。
“你许久未曾见到扶苏了吧?寡人正要去探望王后,你随寡人同去吧。”
这几个月章邯一直在羽林军中加紧训练,未能偷闲入宫来见扶苏,更没有机会去看子婴,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如今听嬴政这么一说,他自然高兴万分,欣然领命之后便随嬴政一同往沅茝殿的方向去了。
嬴政眼下有一片乌青,看样子是连着几夜未眠,可他的腰身依旧挺得笔直,如青松翠柏傲立于世。他大步流星走得平稳飞快,章邯在羽林军中锻塑许久早已不是之前的稚童,轻轻提气便也能游刃有余地紧随其后。
嬴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放慢脚步招手示意章邯近前几步,面上略带赞许之情:“看你行走已是健步如飞,果然是在羽林军中潜心受训,待你再长大几岁,寡人就可送你去王翦老将军麾下替寡人剿灭山东诸国了。”
“真的吗?”一听此言,章邯掩饰不住心内的激动,“臣现在最期待的就是可以和蒙毅一样上阵杀敌,助大父一臂之力。”
见他一脸兴奋,嬴政微微一笑:“凡事总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什么时候你的学识、武艺可以如蒙毅一般精湛,寡人就可以放心让你去了。”
章邯明白他的意思,忙不迭答道:“臣明白了。谢王上!”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又默不作声往前走去。章邯不敢大意,紧紧跟在他身后。行了片刻,忽然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话传了过来。
“太后……最近可还安好?”
章邯一愣,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话听似轻描淡写,实则是在委婉地关心自己的母亲。
他想了想,据实回道:“太后这些年始终怏怏不乐,精神不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掌事的容兮姐姐说,只有扶苏公子过去时她才能稍稍开心一些。病在筋骨,药石有用,病在心中,药石无医……”
嬴政默默听着,没有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章邯见他没有回应,不知他是不是心生不悦,便猛地闭了口。事实上,章邯早已习惯了嬴政对赵姬的态度。放眼整个秦廷,无人敢在他的面前直接提起王太后赵姬之名,他也从不与朝臣们说到自己的母亲。只是偶尔不经意间,他会在章邯面前佯装顺口提及赵姬之事,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她的近况。秦王既问,章邯自是不敢隐瞒、如实禀告。可令章邯不解的是,无论他怎么回答,嬴政似乎对他的说法都很不满意。
两人一路无话进了沅茝殿,正殿内只有一名洒扫的宫女,王后等人皆不见踪影。
“王上已到,还不快去通传王后?”随侍的令官忍不住皱眉,低声责备。
岂料这宫女为难地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道:“王上恕罪,王后病了许久,暂时还不能下榻……”
“寡人自己去看她就好。”未等她说完,嬴政急急往内殿的方向走去,刚行几步又转身问道,“扶苏呢?”
宫女继续伏在地上答道:“回王上,公子和公主皆在侧殿习字。”
嬴政闻言,挑眉看向章邯:“寡人去探望王后,你先去侧殿看看扶苏吧。”
章邯拱手俯身领了命,再一抬头,嬴政的背影已匆匆隐入了重重纱帐之后。他定了定神,转身快步朝偏殿走去。
此时扶苏正在书案前看书,听见门外动静立即寻声望去,一见章邯进来,他喜不自胜,赶紧放下书简,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臣拜见……”章邯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扶苏一掌拍在手臂上。
“才多久没见,你就跟我如此生疏了?”扶苏这话听起来像是责问,可他一直面带笑意,完全没有生气的模样。
听他这么一说,章邯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当然不会与你生疏,只不过这里不是学堂,我怕……”
“你怕什么?”扶苏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欣喜,拉着他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母后向来待人温和,她从不在乎这些虚礼,你就不用担心了。”
知道拗不过他,章邯也不再坚持,伸着脖子环顾四周,不解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公主呢?”
“你我许久未见,一见面你不关心我,倒关心起德音来了。以前也没见你与他多熟络啊。”扶苏佯装生气地撇撇嘴,“她说有些困倦,我让人送她回去休息了。”
“原来如此……”章邯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急忙解释,“方才我与王上一同进来,见你和王后都不在正殿,这才询问了宫中之人。那宫女说你与公主同在侧殿习字,我一过来却独独见你一人,故此才会问起……”
话音一落,章邯这才发觉扶苏神色有些异样。他刚要询问,就听扶苏喃喃问道:“父王也来了?”
“嗯。”章邯没有听出他隐藏在言语之下的失落,认真点头,“王上是特意来看望王后的,你要去拜见他吗?”
扶苏咬着唇摇了摇头:“还是晚些再去吧。母后盼望父王多时,还是让她与父王单独多待一会儿吧。”
此时章邯才听出了他话里的端倪,歪着头探寻着问道:“你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扶苏抬头看向他,浅色的眼眸里刚闪过一丝清亮,却又猛地暗了下去。扶苏已经七岁多,正是抽条的时期,他的个子长得很快,像是继承了父亲高挑挺拔的身姿,仅仅数月未见,他又长高了些,竟已超过章邯的肩头。之前脸上软糯的肉也少了许多,隐约可以看出日后清隽坚毅的轮廓来。
可章邯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丝异样,眼前的扶苏早已与往日那个天真烂漫的稚童不可同日耳语。他开始学会忧愁,稚气未脱的眉宇间总笼着一股淡淡的愁云。
见他沉默不语,章邯又试探着问道:“是因为王上许久未来见你,所以你才不高兴的吗?”
扶苏撇过头去,胳膊肘撑在双膝上,叹息着垂下眼皮:“也是,也不是。”
既是猜中了他的心事,章邯便舒了口气,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蒙毅随杨端和将军去攻打邯郸,我也日日在羽林军营不能抽身。留你一人在这宫中,没能常来看你,实在是我的疏忽。这些日子,王上一直全力以赴盯着前线战事,据说常常子夜时分还与各位大人商讨战局。他不休不眠,夜以继日,我也好久没能见到他了。今日他稍有喘息便想着来看王后,想到你一人在此,难免无聊,他又特意将我带来,让我来看看你。在王上的心里无人能比你更重,他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你就不要生气了。”
“我当然不会生父王的气!”扶苏蹭地站起来,刚想解释忽然又泄了气一般,一脸郁闷地朝门外走去。
章邯赶紧起身跟了上去,与他一起来到长长的廊芜下,静静看着院中的一池秋水。
池中荷花早已枯死,焦黄的荷叶随着水面上的觳纹轻轻荡漾。荷叶已经腐烂衰败,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圆润可爱。
扶苏默默待了片刻,神色怅惘地怏怏开口:“你知道去年入宫的赵夫人吗?”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人,章邯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使劲回想了一下,依旧没什么头绪:“好像没听人说过……”
“也是,宫闱中的事情,你在羽林军里哪能知晓。”扶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道,“赵夫人来自赵国,听说尤其擅长赵地歌舞,前些日子她诞下一子,父王亲自为他取名胡亥。”
“这……”章邯有些不解,“王上子嗣众多,除你之外还有公子高、公子将闾,之前你与他们都能和睦相处,如今为何独独对赵夫人的孩子忧心忡忡?”
扶苏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章邯拧眉想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觉得王上出生在赵国,所以会对赵夫人和胡亥另眼相看?”
扶苏刚要说话,就见章邯笑着宽慰道:“若你如此想,我便要劝你无须杞人忧天了。王上虽生在赵国,可他在那里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应该不会心存怀念,只有厌恶罢了。胡亥公子与其他公子一样,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倒是你,身为王上的嫡长子,不要总担心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才好。”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