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混沌濯清
夏无且退下后,章邯与扶苏、蒙毅又在园中转了转,待玉姜来将扶苏接回,二人这才奔着羽林军营去了。
蒙毅始终对夏无且方才的话不能释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向章邯一问究竟。
“你之前真的病了?”
章邯闻声抬头,在他怀疑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嗯……嗯……”
章邯匆忙应了几声,又低下头去。
蒙毅一步上前拦在他面前,将手伸到他面前:“那个药瓶,拿来我看。”
章邯下意识地捂住前胸,不知他要做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蒙毅又向前逼进一步,“你跟那个夏无且的行为举止都太诡异,我得仔细检查一遍才行。”
“有什么诡异的?”章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他是御医,给我一些药也是人之常情。”
见软的不行,蒙毅也不与他啰嗦,飞身上前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章邯吃痛,立刻缩起手,蒙毅趁机两指一夹,将他藏在胸前衣襟中的药瓶抢了过来。
章邯只觉胸前一空,顿时反应过来,刚想上前去夺,又被蒙毅迅速退了两步躲了过去。
“这个夏无且神神秘秘,一定有鬼!我倒要看看这药瓶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蒙毅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瓶塞拧开,一股刺鼻的浓重药味迎面扑来,呛得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手忙脚乱将瓶塞塞了回去。
“这是什么药啊?能吃吗?这么难闻?!”
趁他捂着鼻子乱嚷嚷,章邯一把将药瓶夺了回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是药了,你还不信。亏得刚才自己还口口声声说和我是兄弟,结果一点信任也没有。良药苦口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越是难闻的药,药效才越好!”
听章邯絮絮叨叨抱怨一通,蒙毅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冒失,态度也适时地软了下来:“我哪里不信任你了?我就是觉得夏无且太奇怪,怕他拿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来害你……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
章邯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药瓶又塞进衣襟里:“夏御医医术精湛,连王上都敬他几分,他犯得着来害我吗?”
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蒙毅嘿嘿赔笑,一把又将他拉了过去:“你说的也对。不过在宫中行走,谨慎些总是好的。行啦,以后你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别自己硬撑着,我们是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章邯懒得搭理他,又一想他也确实是好意,便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耸耸肩随他去了。
照例又是半日巡值,待章邯回到甘泉宫的时候,容兮已经命人给他留好了饭菜。他心中依旧惦记着夏无且的事,便囫囵扒了几口,匆忙回了自己的寝室。
他将门窗紧闭,确认屋外无人,这才坐在书案旁,将怀中揣着的药瓶拿了出来。药瓶周身用青铜制成,在烛火下闪着亮眼的澄黄色。
章邯盯着这精致的小瓶,脑中极快地将今日夏无且的话又回忆了一遍。自己明明就没有生病,更没有找夏无且求过医,他到底为何言之凿凿,话里话外皆是引导自己一定要收下这个药瓶?
章邯忽然想到一处,小心翼翼将瓶塞打开。那股难闻的药味瞬间又冲了出来,害得他立刻捂住了抠鼻。他一手紧紧捂着鼻子,一手轻轻晃了晃药瓶,听见里面的药丸沙沙作响。他仔细约莫着药瓶的重量,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似是比正常的药瓶轻了些许。
他想了想,伸手取过案头上摆着的一只空木盘,把里面的药丸悉数倒了出来。他将这些滚来滚去的药丸仔细查看一遍,并未查出什么异样,只好又屏住呼吸,借着烛火再探查一番,果然发现药瓶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
那东西感觉很是柔软,不易取出。章邯使劲磕了几下,一角布帛从瓶口处探出头来,他心下一动,赶紧捏住这一角将东西扯了出来。
一小块绢帛落在书案上,被仔细地卷在一起,他连忙将它展开,不过是他手心大小的一方绢帛,上面竟写了许多细小的字。
章邯很是震惊,凑在灯火下仔细去看,这才发现竟是韩非写给自己的信。
“入秦日久,思乡情切,唯你可解我心忧。我令李斯杀我,你不可迁怒于他。斯有济世之才,你当敬他,以他为师,助秦王早日统一天下。混沌之世何有濯清之日,我已无法亲见。若那日来临,请焚香告知。我命已定,托无且送信与你。天地浩渺,我已泛不系之舟逐青山而去,勿念。”
短短小信看完,章邯已是泣不成声。
相处时日虽是不长,可韩非却这般了解他,也这般记挂他。韩非知晓他的秉性,怕他会因为此事而记恨李斯,这才费尽周折托夏无且替他捎了话来。
原来韩非早有计划,那自己自然也就成了他这周密计划中的一环。章邯狠狠一拳砸在书案上,懊恼不已。自己若早些看透韩非的心思,决然不会替他去找李斯。自己如此蠢笨,竟成了促使韩非死去的帮手。
泪眼婆娑之中,章邯恨不能已,又将这信再看了一遍。这一次,他摒弃心中一切杂念,似要通过这蝇头小字寻出韩非隐藏极深的情绪。
“天地浩渺,我已泛不系之舟逐青山而去,勿念。”
这句话如一记重拳,沉沉敲在章邯心间。他忽然又想起临别那一日在小院中,韩非兀自一人立在海棠树下,孤影桀骜,却又萧瑟悲凉。
“若有来世,我一定去做一个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散人。”这样一句慨叹,究竟饱含着他多少无助、失望和痛心?
秦王并非虚言,确实视他如知音。或许,他也认可秦王之心,并引以为傲。然而志同还须道合,否则终是南辕北辙。
章邯不敢再想,也想不明白。可韩非既然选择这么做,就一定会有他的道理。他要自己以李斯为师,助秦王早日统一天下,就是对自己最为直接的期许。
章邯如此想着,重重舒了口气,将心底里最后一丝愤懑之情抒散殆尽,竟觉得心中一片阔落旷达,不再有任何疑碍。
他将帛书放在灯火上,看着跳动的火苗一点点将它吞噬,直到化为灰烬,重又归于尘世的泥淖。
“先生,你放心,待天下大定,我定会焚香告诉你。”
知音难为,终是天人两端。自此之后,章邯再未分心其他,也未与李斯面上有过任何龃龉,依旧随扶苏、蒙毅受学于学堂之上。
秦王嬴政十五年,秦王命王翦大举出击,攻邺县、太原,并拔城狼孟。
秦王嬴政十六年,韩国南阳假守韩腾向王翦献城投降,嬴政大喜,遂任命韩腾为国都内史,并代理南阳太守,时人皆称其为内史腾。魏王惶恐,献地以示忠心,秦王嬴政遂新设丽邑。
秦王嬴政十七年,嬴政已近而立之年。王翦以南阳之地为跳板,命内史腾亲率秦军南下渡过黄河,一举攻入韩国国都新郑,俘获韩王安,并一鼓作气攻占韩国全境,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由此灭国。韩国地处中原,一旦国灭,秦国便占领了天下之中枢。秦国举国欢腾,嬴政亦是欢欣不已,除依律重赏将士、将领之外,又在韩之旧地设立颍川郡。从此,韩国纳为秦国之郡县。
嬴政未对韩王及王室大肆诛杀,并交待王翦命人将其送入咸阳妥善安置。韩王入城之时已近晚秋,无边落木萧萧下,一派肃杀之意。嬴政明白,剩下五国君臣早已被韩国的灭亡吓破了胆,他们纷纷睁大了眼睛盯着秦国,想看看刻薄寡恩、残暴成性的秦王到底会如何处置这一亡了国的君主。
所以他亲率羽林军,与蒙恬、李斯、赵高等人一道,早早地就在咸阳宫门前等着了。
亡国之君何谈尊严,韩王安已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袒露上身,左牵羊、右把茅,身后一众王室朝臣皆是身着素衣孝服,一路哀嚎震天。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取诸乾坤。韩王肉袒,便是自愿臣服,甘受一切惩罚。至于牵羊把茅,即为献礼,意将宗庙社稷一并献出。
人还未到,哭声喊声已随风而至。嬴政不悦地拧眉看向蒙恬:“真是如丧考妣一般,成何体统?”
蒙恬亦是不屑,却又不敢流露出轻视之意,只好解释道:“韩王向来唯唯诺诺,无甚大丈夫气概,如今亡国,想必确是悲痛难抑。”
“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如此失态寡人不耻。”嬴政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若真是悲痛难抑,就该自刎。连殉国都不敢,还惺惺作态演给谁看?”
说到此处,他忽而又轻叹一声:“王翦来报,说破新郑之日,韩国朝中无一人有抵抗之意。依寡人看来,举国上下唯一真正为国忧虑的恐怕只有韩非一人而已。可惜他人已死,无法亲眼见到这般景象了。否则寡人真想问问他,是否仍旧对这样毫无血性的韩国怀抱希望。”
知道嬴政是触景生情,横生了许多感慨,蒙恬连忙劝解:“臣倒是觉得韩非不在了也好,不然亲眼见到自己的王如此懦弱无能,他一定会被活活气死。没有亲眼见到国灭,他或许在死之前还能对自己的母国心存一些侥幸,心中还能怀着些希望。”
嬴政默默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释然一般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说话间,韩王及一众俘虏已到咸阳宫前。赵高站出列来,朝嬴政深揖一礼,然后行至韩王安的身边,一脸正色地说道:“韩王,跪下听秦王诏吧。”
韩王闻言,脸色瞬间惨白,身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还未待他有所言语,身后的降臣又已哭做一片。
赵高也不多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他。
韩王脸上的肉竟似痉挛一般,刷刷抖个不停。他大着胆子朝嬴政的方向探了一眼,却见嬴政按着配剑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
韩王无奈,一咬牙一狠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这一下,身后更是哭天抢地。
赵高皱了皱眉,俯下身凑到韩王耳边:“这般吵闹我如何宣诏?我们王上心善,见不得这种哭爹喊娘的。要不,您先跪着,我再等等,等您的这些忠臣们哭够了,我再念。”
听出赵高这是故意给他难堪,韩王怒不可遏,可如今这情势他绝不敢再生事,只好仰天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别哭了!”
这一声嘶吼震彻云霄,身后的降臣们皆是又惊又俱,纷纷噤了口。
赵高这才满意地挑着眉后退一步,昂首挺腰将诏书抖了开来。
韩王战战兢兢地听赵高将这诏书念完,张大了嘴错愕不止:“秦王不杀我?!”
赵高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身后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嬴政已经走了过来。他身着冕服,头戴冕冠,彩玉九旒垂于面前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
“寡人为何要杀你?”嬴政一手按着腰间的太阿剑,一手轻抬示意韩王起身,“寡人已命人在咸阳替你建好了宅院,你与亲近王族都可留在咸阳,其余之人就徙至荒远之地。韩安,你好生在这里待着,过不了多久,寡人一定会让其他诸王来与你作伴。”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