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比之自内
胡亥仿佛受到了雷击,撑着大腿猛地直起身来。他下意识想要远离自己身下的位子,可一对上德音微蹙的眉眼,随即僵在原处。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甚至可能暴露内心的秘密,胡亥拼命压下恐慌,硬着头皮坐了回去。
他偷偷瞄着德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因为大哥的事,我一直担心你对我有误会。我……我是不想他死的……”
德音缓缓舒展眉头,将视线错了开去:“你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哥哥身后玩闹,你是喜欢他的,怎么会想让他死?”
她语气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胡亥心里没底,又盯着她细细观察:“姐,我……”
“陛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没等他说完,德音从衣袖里取出一物,递到胡亥面前。
“这是什么?”胡亥接了过来,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德音微微叹息,盯着那物,似乎有些出神:“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在池边抢一只青蛙,结果惊动了我母亲和赵夫人,还惹你哭了一鼻子。那个时候是我不对,该让着你,不该和你抢的。不过,我也得了教训,生平第一次被母亲责打。后来,章邯不忍见我难过,就用芦苇编了一只青蛙送给我。方才我在屋中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它。虽然隔了这么多年,苇叶已经枯了,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可一见到它,小时候的事情却依然历历在目。”
胡亥那时还小,对整个事情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记忆。
“既然是章邯送你的,你还是留着吧,我……”
“不必了。”德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眼中满是留恋,“我今日只是来看一看,和母亲、哥哥道个别,和曾经的自己道个别。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会带走。若是陛下还能顾念与我的姐弟之情,就请你帮着看护这里,不要让它变了模样。”
听她说的心酸,胡亥百感交集,一口气堵在心口,憋得声音都变了调:“放心吧,我会让人将这里维持原样的。”
“那我就谢谢陛下了。”
德音说着就要叩拜谢恩,被胡亥探身拦住:“这里没有外人,阎乐他们离得远,什么也听不见,你还是叫我胡亥吧。我听着舒服。”
德音失笑:“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任性。”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却令胡亥有那么刹那的恍惚。他没有想到德音对自己会是这般友好,虽然心里仍有疑虑,但一想到或许是因为临别在即,她过于感怀,便也就不再过分纠结了。
见胡亥神色呆滞似是走神,德音上下打量着他,默不作声。
胡亥察觉到异样,忙摸着脸回身坐好:“你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德音佯装无所谓地摇着头,“以前都没有发现,你和赵夫人长的真像啊。”
想起自己的母亲,胡亥忍不住悲从中来:“以前不懂事,觉得母亲太烦,总是逼着我学这个学那个。可自从她走后我才意识到,没了她在身边唠叨,这心里整个都是空落落的……”
“赵夫人一向将你看的很重,总把你放在心尖上护着。”不知怎的,德音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可能这就是为人母的天性 吧,不管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也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给自己的孩子。母亲如是,赵夫人也如是。以前我不懂,总觉得她们争来争去好没意思,如今要离开了,反而忽然明白了她们的用心。她们都是在用自己娇弱的身躯为我们遮风避雨。”
听她缓缓说着,胡亥痛心不已:“可惜,楚夫人一直身子不太好,走的太早。我母亲也是福薄,好端端的自己误了诊,撒手人寰。”
“自己误了诊?”德音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却又慌忙隐了去。
胡亥隐隐觉得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虽然她尽力维持着镇定,可那一闪而过的同情与遗憾令胡亥不由紧张起来。
“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姐,有话就直说,我听着。”
德音似是受到鼓舞,想要张口,余光瞥见远处守着的内卫,微微背过身去。她神色纠结,欲言又止,似乎对将要说的事情极其为难。
胡亥心急,一把拉住她:“到底怎么了?是和我母亲有关吗?”
德音慌忙嘘了一声,示意他保持镇定:“那些人在看着你,你别着急,别让他们生疑,我慢慢说。”
见她这般谨慎,胡亥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德音望着他,眉头深锁,神色严峻:“其实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可是一旦我走了,你身边就没人能再提醒你了。我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和你说。毕竟这件事过去那么久,又没有真凭实据,只怕因一时多疑而伤及无辜……”
“什么事?果真和我母亲有关?”胡亥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早已石破天惊。
德音点点头:“赵夫人走后,宫中一直有流言,说……说是赵高暗中毒害了她……”
“什么?!”饶是胡亥再能忍,听闻这匪夷所思的话也不由变了脸,“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传言?!”
说罢,他忽然阴沉下来,眼中满是戒备:“你是记恨赵高与大哥不和,所以想要恶意中伤他,挑拨我与他的关系吗?”
德音一怔,本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终是自嘲苦笑:“我是不喜欢他,可事到如今我诋毁他又有何用?哥哥已经不在了,就算他死了,也换不回哥哥的命。何况,我就要离开咸阳,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你若不信,就当我没说过。”
她神色坦然,毫无慌乱遮掩之情。胡亥静默片刻,试探着问道:“那……那你倒是说说,这个谣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音惊讶地望着他:“你不怕我诬陷他?”
“宫中既然有这样的传言,我不能听之任之。你只管说,是真是假我自有判定。”胡亥一脸严肃,平日的嬉闹之情悉数褪尽。
德音叹了口气:“也罢,那我就将听到的都告诉你。有人说赵夫人染疾之后本想请太医诊治,却被赵高劝了下来。那时我母亲离世,父皇心灰意冷,鲜少踏足后宫。国事繁杂,他心事重重,若是赵夫人此时病了,就会加剧他的烦闷。赵高用这种说辞说动了赵夫人,赵夫人担心惹恼父皇,继而连累你,才将自己的病情瞒了下去。”
德音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见胡亥脸色越加难看,不由停了下来。
“嗯,那时我也是不解,不懂母亲为何对自己的病情隐而不发……”胡亥陷入沉思,自言自语,忽听没了声,又催促道,“你接着说。”
德音暗自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君王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赵夫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新人抢了风头。若说赵高真以这个理由劝赵夫人,也并非全然无理。可坏就坏在他从宫外给夫人寻了一批燕地的名贵胭脂,用来掩饰病容。传言说,那些胭脂有问题……”
“有问题?!”胡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悄悄挪了挪身子,将脸躲在德音正前方,遮住阎乐投过来的视线,“什么问题?!”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德音摇了摇头,“谣言总会夸大其词,纵使赵高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下害人性命的恶事吧?何况赵夫人和你对他那般亲近,他怎会恩将仇报?想来这些传言也是毫无道理,就算他害死你母亲,于他而言有何好处?难不成赵夫人不在了,他就能将你捏在掌心里?你可是堂堂公子,怎会受他摆布?”
“嗯,此言有理。”胡亥佯装镇定轻轻点头,可那飘忽不定的目光却泄露了他几乎全线溃散的内心,“赵高……赵高没理由做这些蠢事。”
德音细细瞧着他,随即垂下眼眸又叹了口气:“可惜,当年你送我的胭脂我没收,不然就可以拿来以正视听了。”
“胭脂?”胡亥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嗯,确实。”
“据说,当年蒙毅身为郎中令负责皇宫戍卫,曾经从小宫婢手中查到一盒被私自偷藏的胭脂……”德音顿了顿,再次确认了一下胡亥的神色。
“蒙毅手里有?”胡亥大惊,“谁告诉你的?章邯吗?”
他眼色阴沉,嘴角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下垂,看起来有些凶狠。德音似是被吓到,连连摇头:“算了算了,蒙毅已死,这些事皆死无对证,别人怎么说都行,你就别当真了。”
胡亥缓和了些许,但依旧义正言辞:“赵高身居高位,树大招风,作为人君,我得替他清除这些蛊惑人心的流言。你若真心为我好,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说过,我会自行辨明是非。”
德音略一沉吟,还是摇头拒绝:“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你继位不久,根基尚未稳定,还需依仗他替你收服人心。我一介女流,不懂朝纲,胡乱说了些没缘由的话,你就别问了……何况……何况你要面对的事情太多,若是因此而引来赵高不满,我怕……”
“这是什么话?”胡亥明显不满,不由抬高了调门,见阎乐探首朝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又压下声音,“如今我才是大秦的皇帝,他赵高再厉害,还不是因为有我替他撑腰?姐,你就别推脱了,我发誓,今日你说的话我会替你保密,谁也不说!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德音面露难色,想了半天才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蒙毅扣下那盒胭脂,与谣言无关,只是因为有宫婢私下偷藏了赵夫人之物,正好被他缴获而已。这件事确实是章邯告诉我的,不过他也就是顺口一说,毕竟谁也没把那些匪夷所思的谣言当回事。”
“原来如此。”胡亥明白过来,抿着唇沉思。
见他神色消沉,德音轻唤了一声。胡亥一愣,随即又敷衍着笑了两声:“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大哥在你面前提到我的时候,可有什么不满?”胡亥略一低眉,思考着更为恰当的措辞,“尤其是他和父皇当年在咸阳遇刺之后,他有没有觉得对我很失望?毕竟那次赵高也被卷进去了,闹得那般不愉快。”
德音立即便明白他想刺探什么。那次案件过后,章邯曾将所有内情都与她说了一遍。胡亥与赵高合谋刺杀扶苏,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骨肉相残的惨烈。胡亥这么问,正是担心她知道了什么,由此心生怨恨,并挑唆自己与赵高的关系,借机生事。
想及此,德音一脸不解地摇着头:“没有。他为何要对你失望?他只是有些伤心,觉得你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缠着他、信赖他了。你也知道,我以前脾气太坏,做事没个轻重,你们前朝那些事他从不和我说,说是我一个女儿家什么都不懂,只会跟着添乱。”
“嗯,这样啊。”胡亥轻轻舒着气,神色稍稍轻松了一些,“姐,以后不要再和章邯来往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不过既然已经错过,执迷不悟只会自寻烦恼。他自己身上还有一堆麻烦事,与他走动过密会惹祸上身。这些话并非以皇帝的身份命令你,只是作为弟弟想劝你迷途知返、少受些伤害罢了。”
说着,他站起身,远远招呼仲广近前。仲广俯首上前,将怀里抱着的长木匣轻轻放在德音面前。
胡亥微微叹息,指着木匣说道:“你要走了,我没什么好送给你。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件东西交给你。姐,带上它,远远离开咸阳吧,再也别回来了。”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德音一眼,快步出了水榭。
一阵兵甲撞击的嘈杂声过后,院中只余德音一人。她一手捂在心头,许久之后,急速跳动的心才慢了下来。
胡亥虽然极力掩饰,却明显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不为人知的喜悦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德音忍着激动,克制着喜极而泣的眼泪,缓缓打开木匣,却在看清里面东西的刹那泣不成声。
承影,那曾是与扶苏最为相得益彰、誉满天下的名剑。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