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宗庙绵延
夜色将一切罪恶都掩映于无形。
咸阳宫宇中,骇人听闻的恐怖印记被人一点一点铲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子婴虽然答应了下来,可是赵高仍旧对他不能放心,便让阎乐找人将他紧紧看起来,绝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天色渐明,一众宫婢鱼贯而入,不待子婴发话,便开始为他洗漱更衣。时间紧迫,赵高来不及为他订制秦王朝服,便从库中翻出一条旧衣。这旧衣乃是嬴政当年还是秦王时穿过的,虽然时隔久远,但好在一直有人精心照看,那绣在玄色衣料上的云纹仍旧鲜亮如昨。
子婴身形没有嬴政那般高挑,王服上身显得有些宽大。他拽了拽垂于地面的衣角,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也许,这真的就是冥冥中的天意,是上天给了他机会,让他在寂寂无闻三十余年后,在大秦的生死关头放手一搏。
阎乐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是嫌弃衣服不够合身,便轻轻啧了一声:“时间紧迫,来不及赶制朝服。只要你以后听丞相的话,锦衣玉食的日子有的是。”
子婴抬头静静瞄了他一眼,返身回了书案前坐下。他双手交叠于身前,腰身挺拔如劲松,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耐心等着天亮。
天光乍现,尘封已久的政事殿大门被缓缓推开,金色的日光斜着倾泻在光洁的地板上,映着攒动的身影。众臣齐聚,昂首期盼着胡亥的驾临。然而王座之上空空荡荡,只有赵高立于一侧,微微眯着眼睛来回扫视着众人。
“丞相,陛下人呢?”有人觉到不对,带头问道。
赵高幽幽叹息,垂首掬了一把泪:“陛下惊闻章邯投敌噩耗,急怒攻心伤了心脉,御医们抢救多时仍是无力回天。昨夜,陛下已经在望夷宫中驾崩了。”
“什么?!”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陛下怎么会……?这不可能!”
一声声哀嚎痛彻云霄。正当一众人抱头痛哭之时,有人醒悟过来,站出来指责赵高:“丞相,这些全是你一人之词!陛下常年深居禁中,我们不见天颜,谁知道陛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日你还说陛下无恙,只需静养,这才过了一夜,陛下便撒手人寰,你要我们怎么能信?”
“是啊!陛下的死因太过蹊跷!我们要去望夷宫亲自查验清楚!”
有人带了头,哭哭啼啼的人群一窝蜂往门外涌去,可惜还未到门口,就被一列内卫迎面拦住。领头之人正是阎乐,他抽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群臣:“今日谁敢踏出这宫门一步,就别怪我不顾念昔日的同僚之情。”
他横眉怒目,嘴角因为用了狠劲而往下绷着,这帮文臣哪里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想到胡亥已经不明不白死了,越发心慌意乱,不由地全体噤了声。
赵高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捂着嘴轻咳一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回身往王座的方向看去。
“丞相,你布下这些重兵,是想借机谋逆篡位吗?!”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被人搀着,哆哆嗦嗦地指向赵高。
“奉常大人何出此言?”赵高不悦而又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那你为何不准我们去见陛下?!为何要对同僚兵刃相向?!你包藏的是什么祸心?!”
被人连发三问,赵高却一丝慌乱都没有,阴刻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我包藏的什么祸心?我这胸膛里跳着的是一颗为大秦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忠心!眼下盗寇的军队就徘徊在咸阳城外,我们本就危机四伏,可偏偏陛下又在这紧要关头猝然离世,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们而言是巨大的打击,但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晴天霹雳?我是大秦的丞相,国难当头,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害怕!你们可以乱、可以嚷嚷、可以闹事,可是我请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现在若是乱了,不就等于主动替叛军打开了城门?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所谓的为了陛下、为了大秦?!”
“那你说如何?”下面的人虽然仍是忿忿不平,然而情绪却比方才稳定了许多,“陛下一走,群龙无首,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你想要我们奉你为君?”
话音一落,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赵高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任由这帮人在下面骂骂咧咧。
当初胡亥还在时,赵高将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独揽朝纲,群臣对他惟命是从,甚至默认了指鹿为马的荒诞不经,可现在看来,群臣们对他的忌惮归根结底还是来源于对胡亥的敬畏。胡亥是皇帝,是他给了赵高无上的权力,群臣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服。然而胡亥一死,这些人立刻变了样,不仅不服他,甚至敢当面质疑他。
忽然间,赵高想到昨晚胡亥骂自己只是一条狗,虽然他打心眼里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当下的情况却无异于当头给了他一棒,令他越发清醒。他心中恼火,却又暗自庆幸自己当日没被功利遮住眼,没有接受刘邦提出的让他继任秦王的条件,否则的话,看这情势,恐怕自己还没坐上王位,就会被这帮人给生吞活剥了。
想到这里,赵高敛容正色道:“你们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赵高对陛下一片忠心、对大秦一片忠心,岂会在这个时候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见他疾言厉色,众人又渐渐安静下去。
赵高缓和了一些,指着王座朗声说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陛下驾崩,且没有子嗣,按照宗法,这位子只有一人有资格继任!”
说罢,他转身向东快走几步下了阶,拱手弯腰行大礼跪拜不起:“臣赵高恭迎新君!”
众人顺势望去,却见子婴从帘后走了出来。他每一步走得极慢,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似乎并未将赵高看在眼中。
子婴的出现令所有人震诧不已,可转念一想又合情合理。他毕竟是胡亥的堂兄,嬴政一脉已无后人,由他继任皇位确在情理之中。
在群臣疑惑、震惊而又不安的眼神中,子婴一步一步走到了王位前,大袖一振,稳稳端坐下去。见众人都僵直地愣着,阎乐大吼一声:“新君继位,谁敢不从?”
朝臣们最开始怀疑胡亥死于非命,被阎乐恐吓之后不敢再直接提及此事,便又怀疑赵高是想借机自立为王。如今见到子婴安然端坐于上,所有人只觉再度看到了希望。他们被阎乐的高喝唤回神,仓皇着齐齐跪了下去。
“臣等参见陛下!”
子婴毫无反应,依旧眼神空空盯着前方。赵高觉得不太对劲,赶忙上前替他唤起众卿。
“陛下,臣等……”
未及下面的人将话说完,赵高厉声制止了他:“有件事必须和你们说清楚。昨夜先帝临终时曾有过遗言,他说之所以宗庙濒危,是因为自己德不配位、失了人心。从今以后,我秦国不再使用皇帝的称号,而是重新改为秦王。”
“秦王?!”一语既出,四下又是哗然一片,“这是要放弃山东之地,认可六国余孽,恢复到七雄并争的格局?”
赵高垂下眼皮,无奈叹息:“此时此刻我们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山东?先帝这是在替我们谋生路啊!逊位称王,与六国诸侯平起平坐,不再强压他们一头,他们的心气也就能顺一些,或许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见众人窃窃私语,不似开始那般抵触,赵高又趁势说道:“只要诸位愿意鼎力相助,齐心合力保住秦王、保住秦国,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章邯已经投靠项羽,我们手里只有不到五万兵马,想要扛住叛军的攻击简直杯水车薪、不堪一击。可一旦逊位,便是主动降低了我们对山东诸国的威胁,彰示了我们愿与他们平分天下的诚心,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借机与他们求和,免除一场灭顶之灾。”
胡亥驾崩、子婴继位,紧接着又是逊位称王要与六国媾和,一连串的震惊之下,众人的脑子已经开始混沌,完全无法再细究赵高这话里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交头接耳过后,又是那名须发苍白的奉常站了出来:“既然新君继位,臣等自然该听新君的号令。一切请新君定夺。”
虽然这话大有直接忽视赵高的意思,不免令赵高有些恼火,然而仔细一想,他们愿意听子婴的话,便是说明他们已经认可了子婴的身份。反正子婴只是被自己牢牢握在手里的傀儡,料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赵高顺势看向子婴,示意他先开口安抚众臣,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子婴只是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丞相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暗藏玄机。赵高暗叫一声不好,果然听见殿内又涌起一股骚动。群臣不是瞎子,方才子婴那副害怕的模样全被他们看在眼里。自从入殿之后,子婴一句话都没说,任由赵高掌控全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一定是受到了赵高的恐吓。子婴向来不得势,一直远离朝政,无权无势、任人宰割,赵高想要威胁他、掌控他简直易如反掌。
“陛下这是何意?难道是被人要挟了吗?”
“是啊,陛下!您有什么苦衷就说出来,臣等定会保护您的!”
事态出乎意料朝着另一个方向急转直下。子婴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却轻而易举让众人的矛头重又转到赵高身上。赵高怒不可遏,然而大殿之上他不敢明目张胆放肆,便凑近了些咬牙切齿提醒子婴:“昨日先帝留下遗言时您也在旁,你只管将先帝的话如实说出来即可。这些可都是先帝的意思,臣不敢妄言。”
子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沉默片刻之后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惊着跳了起来。一旁的侍从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将他拦住,想要把他摁回王座。
子婴拼了命一般挣扎,无奈怎么也脱不开身。他伸出手来,朝着赵高的方向猛抓,一声声凄厉的叫喊震彻云霄。
“丞相!饶命!丞相!饶命!”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