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心有灵犀
章邯一早入了宫,随侍嬴政上了朝会。退朝之后,嬴政在书房坐定,如同往日一般准备批阅奏章。
一抬头瞥见章邯,他有些意外:“不是说让你今日去教德音剑术的吗?一日之计在于晨,去吧。”
“臣这就过去。”章邯领了命,匆匆退下。离开书房的时候,叫来章平仔细交代了一番。
自从回到咸阳,蒙毅便将章平调到了章邯麾下,成了羽林军中的校尉。他心思通透、做起事来详尽周到,章邯对他相当满意。
将一切安排妥当,终于再一次踏入沅茝殿的大门。扶苏眼下正在前朝,院落中除了几名洒扫的宫婢再也没有其他人。
咸阳已经过了最为闷热的时节,晨曦柔和的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影投了下来,摇曳着一地的斑驳。一阵风吹过,带来些许清新的花草香气,莫名有些旖旎。
章邯这才发觉,沅茝殿和之前已经不大一样了。
芈昭彤是南方女子,闲暇时总爱侍弄些花花草草,院里常年花重锦绣,看起来甚是赏心悦目。自从她离开这里搬去章台宫,扶苏几乎日日都在政事殿中学着料理政事,根本无暇打理这个精致的院落。曾经依依袅袅的荷花渐渐枯萎、娇艳的花草也相继凋零。虽然有宫婢仔细打扫,院中算是干净,可缺了那些缤纷鲜活的草木,总觉得少了些生气。
眼前的沅茝殿焕然一新,目光所及处,浓郁欲滴的绿点缀其间,夹带着些淡雅清新的娇嫩小花,宛如被人重新注入了灵气,如若重生。
章邯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完全没有留意到廊芜下闪出的娇俏身影。
宫婢们听见了动静,齐齐向德音施了礼。章邯这才收回神来,略显尴尬地上前拱手言道:“臣章邯奉命前来教公主剑术。”
德音没有回应,轻轻挥手宫婢们退下。待院中没了旁人,她才从廊下走出来,负手站在章邯面前。
那年她随芈昭彤搬去章台宫时不过豆蔻年岁,稚气未脱,怎么看都还是孩子。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多,德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娇蛮的小姑娘了。
她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轻灵而娇艳。脸上的稚嫩已经尽数褪去,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是掩不住的顾盼流连。尤其是她那双眼睛,虽然与扶苏极为相似,却多了几分灵动,少了几许忧愁,如流风溯雪,碧波出莲。
不同于往日繁复的裾群,她今日刻意换了一身短打,身姿看上去越发轻盈。
章邯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出落成了华容婀娜的翩翩少女,就如同那夜华下皓洁的荷,带着滴滴露珠,清新的令人沉醉。
他沉浸在震惊中难以自拔,但德音却没有他这般好心情,娥眉微蹙,眼中盛着满满的怒气:“如果不是我去求父皇让你来教我,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来看我了?”
章邯一愣,随即红了脸:“没……没有……”
德音没有回应,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
许久未见,如今她的样貌又与之前有了微妙的变化,章邯心头一慌,莫名紧张起来,吭吭哧哧不知该怎么好。
正当他手足无措憋得满头是汗时,德音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我不想强迫你,你若不愿教我就走吧,不送。”
说着,她转身要走,章邯心中一急,顾不上许多连忙将她拽住。德音吓了一跳,章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自己正抓着她的皓腕。因为用力过猛,腕上的玉镯碰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声音。
章邯顿觉自己失仪,急忙后退一步松开手:“臣……臣非有意,还请公主见谅。”
德音垂眸看向自己僵在半空的手。他方才可能确实有些着急,情急之下失了轻重,竟将那如玉般的皓腕上摁出几道红印。
章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本就紧张的情绪越发慌乱:“都怪我粗手笨脚,没伤到你吧?”
德音倏地收回手,飞速躲开他询视的眼神,双颊宛如桃花:“没。”
章邯这才松了口气,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这么尴尬地僵着。
听他半天没有反应,德音抬起头来,眸中似有水波流转:“你怎么不说话?”
“我……”
她的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令人不觉沉醉其中,无论如何错不开去。章邯深陷其中,只觉心跳又快了几分。他从未如此紧张过,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
见他仍旧犹豫着不开口,德音不由撅起嘴。眼见又要炸毛,章邯心下一慌,没头没脑蹦出来一句:“我从没想过要娶赵高的女儿。”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被惊到了。
明明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不知为何,偏偏到了嘴边就成了这么一句。德音本来就因为那件事愤愤不已,如今自己这么一说,明摆着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不其然,德音重重哼了一声,转头就往廊芜下走去。章邯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笨,一边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刚进了廊下,德音忽然顿了步子,章邯一只脚踩在台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德音站在阶上,勉勉强强能与他目光平齐,可她眼中的气势不减,大有压过章邯一头的意思。
“我让你娶,你敢吗?”
虽然口中蕴着怒气,但双颊上晕开的绯红却令她的神情看起来少了许多威慑力。
不知怎的,看着她亦怒亦羞的模样,章邯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猛地平静了下来。
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是那一眼就被人看穿心思的单纯却依旧没有变。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章邯微微笑了起来,话一出口,明显见她脸色一僵,“这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德音抿着唇,似乎听出了些端倪。但她依旧不甘心,又追问道:“那你愿不愿意?”
章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仍旧锁在她的脸上:“你明知道的。”
德音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方才被他抓过的手腕处也热乎乎的。
她又羞又恼地跺了跺脚,鼓着双颊瞪着章邯。
“以后你敢看别的姑娘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睛;你敢说别的姑娘美,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你敢碰别的姑娘一下,我就砍了你的手指。总之,你若敢有歪念头,我绝不饶你!”
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口中威胁的话语因为害羞而失了气势,只剩下娇嗔的意味,章邯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瞎又哑又没了手,就成废人了,都那样了你还要吗?”
自己明明是在说着严肃的事情,他却还能笑得出来。德音心中一恼,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将他搡得退了几步:“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什么样我都要!”
本来是赌气,然而一怒之下竟将自己的心里话交了底。德音猛地噤了声,一抬头,却见章邯正盯着自己。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彻底隐去,嘴边还残留着一丝弧度。
可他眼中的光芒却忽然温柔了起来,柔柔软软的映在德音眼中,撩拨着本就悸动的心弦。
章邯缓缓走到她面前,声音温情而低沉:“这话我记下了,我答应你。不过,你也不许反悔。”
德音微怔。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得清章邯眼底里流过的每一丝柔情。
心下欢喜无比,可面子上却还是不能服输。
德音故作轻松地撇开头去,轻轻哼一声:“幼稚。”
章邯挑眉,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在心中暗自好笑。
这个娇蛮又可爱的姑娘,虽然嘴硬的要命,但那掩饰不住的上扬嘴角已经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好吧,那就当我没说。”章邯耸耸肩,看起来有些失落。
德音着了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章邯笑而不语,只默默看着她。
明白她是故意逗自己,德音面子上撑不住,猛地甩开他,大步往里走去。
章邯怕她又生气,紧追几步赶了上去。
德音不理她,径自回了屋。公主的寝殿自是不比扶苏的寝殿,他不敢擅自进去,只得站在门外候着。
过了不久,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章邯抬头,一个黑影飞至眼前。他下意识地抓住,定睛一瞧原来正是德音那日大闹兴乐殿时用的剑。
“你不是要教我剑术吗?”德音几步上前,一把抽出剑来,“那我得先看看你水准如何,有没有资格教我!”
章邯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白光一闪,剑气携风,已经刺了过来。
德音只抽了剑身,剑鞘仍留在章邯手中。情急之下他只能以鞘为剑,抵住了迎面而来的进攻。
“倒是有两下子!”德音一击未中,转身又来。
章邯顾忌她的身份,又不能伤到她,只得步步倒退,轻盈地躲开剑锋。
章邯身手太敏捷,几番下来,德音根本连他的身都近不了。
“哼,你欺负人!”德音追不上他,恨恨将剑掷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章邯笑了笑,俯身拾起剑,落剑回鞘:“剑为凶器,你这样不顾章法地乱来,不仅伤不到对手,还会弄伤自己。”
德音似乎消了些气,但心里大抵还存着些不忿:“你若早些教我,我就不会如此不得章法了。那年你明明亲口答应要教我剑术的,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若不是这次我去求父皇,让父皇下令,恐怕你早就忘了吧?”
“我没忘。”章邯忽然认真起来,“我一直记着与你的约定,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唉,你骂的对,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不值得你信赖。”
若他坚持解释,德音或许会不依不饶,可他出乎意料地放弃了辩解,只将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德音素来吃软不吃硬,又一直对他怀有深深的眷恋,顿时心软了下来。
“你不要这么说,有些事超出你我预料,不该全都怪你一人的。”
她虽是诚心宽慰,章邯却没有轻松一些:“我没有去章台宫看你,是我不对。那几年王后病重,只有你一人在她身边,那是你最痛苦也最煎熬的时刻,我本应该陪着你的……”
回想起当日的苦楚,德音不由鼻子一酸:“扶苏哥哥已经和我解释过了,你并非是有意不理我,你的用心我都明白。”
章邯轻轻点头,眼中泛着深深的愧疚:“对不起。”
这三个字已经在他心底酝酿了许久,不管怎样,当初自己的做法确实令德音伤的彻底。如果不认认真真地向她道歉,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会难辞其咎。
事实上,德音心中早已经没了气。今日之所以如此戏弄他,不过是因为想要找回些颜面,给他些教训。听他诚恳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德音心中仅剩的一点小情绪也消散殆尽。
“扶苏哥哥说了,你躲了我三年,我又躲你三年,我们俩扯平了,谁也没对不起谁。”
她的声音柔软清甜,似是一阵熏风拂过心头,融化了章邯心中所有的结。
“嗯。”章邯随她笑了起来,一伸手将剑递了过去,“走吧,我把平生所学都教给你!”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