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南山烈烈
扶苏和章邯规规矩矩地候在书房外,自然是猜不到书房里的德音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过,德音这番梨花带雨的哭泣确实是发自真心。尽管之前和自己的父皇有过误解、生出些芥蒂,然而当听到有刺客行刺,而自己的父皇命悬一线,仅靠侥幸才逃过一劫时,她的内心里瞬间空掉了一大片。所以,她会在得知嬴政回宫的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她打定了主意,就算这次嬴政怎么骂她不守规矩她都认了,只要能确认自己的父亲安然无恙,什么事情她都能忍。
哭也哭了,闹了闹了,听她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嬴政拉着她的两只手腕,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去。
“都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德音轻轻哼了一声,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因为太过用劲,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红的划痕:“儿臣再大也是您的女儿,担心您难道不对吗?”
明知她又是在胡搅蛮缠,嬴政摇头,却怎么也对她发不起火来,剩下的只是满满的心疼:“怎么做事总是这么没轻没重?自己的脸自己都不心疼吗?划破了可就成了丑姑娘,丑姑娘可是嫁不出去的。”
“儿臣才不要嫁人!”德音一把拽住嬴政的胳膊,脑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儿臣一辈子都做父皇的女儿!”
“嫁了人也是父皇的女儿啊!”嬴政抬手在她脑门处敲了个爆栗,果不其然听她哎哟一声捂着脑门跳了开去。
见嬴政一脸戏谑,德音破涕为笑,扯着他的衣袖来回晃荡,“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儿臣的意思是想永远陪在您身边。”
嬴政故作生气地将她的爪子拍开,转身回到书案前坐下,抬手拿过一册奏章缓缓铺开来:“这话朕可不敢信,万一哪天你牛脾气又犯了,再跑出去三年不归,你让朕到哪里抓人去?”
“父皇还在生儿臣的气么?儿臣错了,儿臣给您赔罪,以后再也不会跟您闹脾气了。”听出他话里莫名的酸味,德音嘿嘿一笑,跑到他身侧坐下,模样乖巧温顺,“诗有云,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儿臣已经没了母亲,如今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您能平安顺遂。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嬴政好笑地瞄了她一眼,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奏章,蹙着眉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般无法无天,真不知你是像谁?”
德音嘿嘿一笑,一把抓着他脱口而出:“像您啊!”
嬴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她推开一些:“这么大的姑娘家,坐没个坐样,成何体统?”
德音不满地撇撇嘴,继而又黏了回去:“父皇创下这震古烁今的大业,不就是因为父皇不畏天、不畏地,不守旧、不法古?说白了,不就是无法无天?”
“强词夺理!”嬴政没再推开她,任由她攀在自己的手臂上,虽然口中骂着她,但心里却隐隐荡起一丝得意,“朕虽然不拘泥于常理,但仍对天地生灵心怀畏惧,哪里和你一样?”
“对对对,父皇说的都对。”德音连连点头,“不过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儿臣是您的女儿,您也别太贬低儿臣,将儿臣说的一无是处嘛。”
嬴政实在拿她没招,不由叹了口气:“横竖都是你有理。”
德音咯咯笑了几声,窝在他肩上没了动静。嬴政觉得奇怪,轻轻耸了耸肩头:“怎么不说话了?”
德音缓缓起身,方才的笑意尽褪,眼睛里雾蒙蒙的,眼底里泛着些红:“父皇,以后能不能不要再东巡了……”
明明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眼下忽然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嬴政的心被她揪的大起大落,实在不知到底该拿这个女儿怎么办:“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父皇是天下之主,天下还不安稳,父皇自然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
“就是因为不安稳,儿臣才求您不要去的。”德音着急地打断了他,“外面有人虎视眈眈,想要伤害您,儿臣害怕……”
“怕什么?”嬴政笑了起来,轻柔地拍了拍她粉糯的脸颊,“你不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吗?”
“那不一样!”德音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父皇若是坚持要东巡,以后就带上儿臣吧!儿臣保护您!”
“你?!”嬴政愣了片刻,随即仰天大笑,“你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
“姑娘家怎么了?”德音很是不服,“就算我没有武艺,可是我愿意挡在父皇身前,替父皇扛下一切!”
“不许胡说!”嬴政虎着脸,虽然语气重了些,但心头却异常温暖。
德音知道他的脾气,也看出他根本没有生气,便抓着他的手低声哀求:“要不然,父皇让章邯教我剑术吧!儿臣学会了,就可以像他一样保护父皇了。以后父皇再出宫巡视,儿臣就跟着您。儿臣要做您的贴身护卫,做大秦的女将军!”
“这又是哪一出?”嬴政摇摇头,挑眉看着她,“大秦的女将军?听起来倒是不错。”
“就是,就是啊!”德音忙不迭点头,顺着他的话锋撒娇央求,“秦国的男儿个个都是英雄,秦国的女子也不让须眉啊!父皇,您就让章邯来教我吧,他武艺那么好,我一定好好和他学!”
嬴政一愣,明显有些犹豫:“章邯啊……”
听出他似有顾虑,德音又是泪光闪闪,活似受了欺负一般:“他以前答应过儿臣,说等儿臣长大一些便教我武艺。可惜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便不得已耽搁了下来。父皇,儿臣知道自己捅了娄子,犯了大错,儿臣愿意改。因为那件事,章邯现在都已经故意躲着我了。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儿臣心里明白,外面的流言一直没有停过。他为了避嫌,为了不让父皇和扶苏哥哥难堪,连沅茝殿都很少去了。他明明和扶苏哥哥那样要好,现在却因为我而弄得莫名尴尬,儿臣于心不安……”
嬴政垂下眼眸,似乎在想着什么。
德音顿了顿,接着说道:“儿臣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因为顾忌流言蜚语而畏首畏尾,与章邯疏离,那岂不是大有欲盖弥彰之嫌?那样的话,外面的流言定会更加离谱!”
嬴政转回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与章邯本没有什么,因为一个宫婢而闹出了误会,这确实有些荒诞。”
“是啊!”德音可怜兮兮地点着头,“他故意躲着儿臣,儿臣心里也很不好受。若不是儿臣鲁莽,也不会戳破容兮的心思,害她再无立足之地。儿臣一直想和他道歉,却苦于没有机会。”
“道歉倒不至于。”嬴政不以为然,“容兮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本就有错在先。不过你说的对,章邯心里有顾虑,以后做起事来总是畏首畏尾,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之间本来就是一清二白,若是因此留下心结,反倒不好。对你不好,对扶苏也不好。”
说罢,他看了德音一眼,见她满脸期待,忽然心中蕴气,又一指点在她脑门上:“说什么担心朕,其实根本就是幌子吧?还不是为了能让章邯去教你剑术?费心费力演这么一出,累坏了吧?”
德音倏然红了脸,委屈地眨着眼睛,又一把攀在他的肩头:“父皇真是没良心,儿臣听闻您遇刺,夜夜做噩梦,天天盼着您早日安然无恙地回来。儿臣都快担心死了,您却还说儿臣是装的……”
“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目无尊长!”嬴政皱了皱眉,“你哥哥整日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及你,看来朕确实该找个人好好管教你了!”
“不要!”德音果断拒绝,“全天下儿臣只服父皇一人!在儿臣心中,只有父皇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待儿臣学好了剑术,就陪着父皇去东巡!看谁还敢来挑事!”
饶是嬴政这般务实冷静的人,连续听着这样直接却又真诚的吹捧,心里难免也会抑制不住的得意。
“好!那朕的性命可就交给你了!”他拍了拍德音的后脑勺,冲守在门外的令官唤了一声,“让扶苏和章邯进来。”
不多时,那二人鱼贯回了殿来,而德音也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嬴政身边,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章邯,从明日开始你每隔两日去沅茝殿教授公主剑术。”
这道命令说的简单扼要,没有任何铺垫,令章邯不由昏懵当场。
一旁的扶苏亦是不明就里,偷偷以眼神询问德音,岂料她只是默默错开眼眸,并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不愿意?”见章邯没有反应,嬴政似是不悦,“难道你还在因为那名宫婢的事情而责怪德音?”
意识到嬴政彻底曲解了自己的想法,章邯连忙俯身答道:“陛下明鉴,臣并未对公主有任何不满。只是……”
“只是什么?”
章邯顿了顿,犹豫着说道:“公主是女儿身,内外有别,臣不该再在后宫中多走动,以免再惹人口舌。”
嬴政冷冷笑了一声:“公主是朕的女儿,她想要学习剑术,朕让你去教她,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只有心中污秽之人才会无中生有说出不堪入耳的话来。你只要秉持正道,心无杂念,能有什么事?章邯,你该不是故意推脱吧?”
“臣不敢,臣没有那个意思。”章邯慌忙辩解,“既然公主想学,那臣必当竭尽全力。”
听他这么一说,嬴政才满意了些:“你确实要尽心。她可是口口声声说下次东巡要做朕的贴身护卫。”
章邯一愣,随即认真答道:“是,陛下放心。”
扶苏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暗自好笑地看向德音。德音似是察觉到他逡巡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微微咬着唇,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只将嘴角默默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角度。
“儿臣谢过父皇。”德音乖巧地向嬴政揖了礼,“想必父皇和哥哥还有要事要处理,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嗯。”被她一顿哄,嬴政连日低沉的心情好了许多,“去吧。”
德音起身,行至扶苏和章邯面前时,故意不看章邯,只偷偷朝扶苏使了个眼色。
扶苏心领神会,权当什么都没看见,微垂着眼眸,嘴角漾着一抹笑意。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