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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咸阳难回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室鞅 4553 2021-04-06 13:19

  连着整整五日,章邯一句话也没有。大夫告诉德音,他看似醒了,实则没醒。他不肯说话,便是那口气仍旧堵在心里。

  病患在心不在骨肉,这病已经不是药石可以医治的了。

  德音和章平没了办法,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德音忧心难安,连着衣不解带守了几日,章平担心她撑不住,好说歹说劝她去休息,由自己替她看守一宿。

  德音哪里睡得着,好容易挨了两个时辰,又盯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回到章邯身边。章平拗不过她,实在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去了。

  天色渐明,章平去外面开始煎药。德音跪坐榻边,紧紧握着章邯的手,将其贴在心口处。只有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德音才能感到片刻安心。一阵倦意袭来,她有些支持不住,伏在章邯身侧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是短短一瞬,她心头一紧,赶忙睁眼坐起身来。再定睛一看,章邯正半睁着眼睛望着自己。这一次,他的眼神明显不再如往日那般缥缈不定,而是静静落在德音身上,将她的面容清晰地映在瞳孔里。

  “邯哥哥?”德音感受到那目光里潜藏的千言万语,探身凑近了些。

  章邯撑了几下,似是要起身。德音忙不迭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前:“邯哥哥,你醒了?你是不是认出我了?是不是记得我了?”

  章邯侧过头盯着她那焦躁不安的面孔,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嗓间忽然一阵热流涌来,逼着他弯下腰身去。

  乌血喷在榻上、地上,他一手撑在榻边,手上溅满了点点猩红。炽热的红映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宛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艳得叫人心惊。

  “邯哥哥?!”德音惊呼出声,“章平!章平!快来!”

  章平正在院中熬药,一边扇着火,一边兀自垂泪。听见呼唤,他顾不得手下的活,跳起来就往屋里冲去。

  “将军?”见到屋中惨状,他抽了一口冷气,立刻上前帮着德音将人搀稳。

  章邯仰面躺在德音肩头,似乎因为方才的折腾精疲力竭,阖着眼皮微微喘着气。

  德音吓得魂飞魄散,伸手就去擦拭他唇边的血迹。血渍热烈而黏稠,昭示着生的气息,也暗藏着死的阴霾。

  章平转头取来布巾,小心翼翼将这些泛着幽暗的血擦干净。

  德音已经哭成泪人,伏在章邯头顶,呜咽不停。忽然间,她觉得手上一沉,低头一看,却是章邯拼着全身力气将自己的手紧紧抓在怀中。他从未如此用力地抓过德音的手,德音只觉得自己的手生疼,像是要断裂一般。

  “邯哥哥?你想说什么?你慢点说,我在呢,我听着!”

  章邯缓缓沉了一口气,哀伤而悠长,沉闷地让人几欲心碎。

  “是我毁了大秦……”

  德音再也忍不住,哽咽变成了恣意的嚎啕:“这不能怪你,不能……”

  她哭得狠了,眼泪如何也止不住,滴滴落在章邯的面上,如珠玉粉碎,苦涩无比。

  章邯手下松了劲,再度闭上眼睛,似是又陷入昏沉之中。章平站起身来,猛一拭泪:“公主别慌,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章邯确实已经清醒过来。按照大夫的说法,吐出的血就是郁结在他心中的忧思。瘀血既除,人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了。

  又是连着几日,德音不休不眠,悉心照料。到了第四日,章邯终于可以撑着一口劲下地了。

  德音欣喜万分,却又不敢打扰他。终日只是陪他坐着,只要他不主动开口,她便一句话也不多说。

  章平随大夫去取药,德音便凑了功夫去院中查看药汤煎得如何,一转身却发现屋里没了人影。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德音慌了神,折回头就去寻人,没走几步就看见章邯立在西墙下,仰首望着天际。

  已经入了残秋,天气萧瑟而湿寒。白日的光景里失了夏日的炙热,照在身上几乎没有什么温度。德音顿了步子,回身进屋取来一件厚厚的狐裘。

  “天冷了,这么站在外面任风吹会着凉的。”德音声音轻柔,隐隐透着些沙哑。她将斗篷仔细系好,又一寸一寸将胸前的布料抚平压实,好不让冷风灌进去。

  她说完话,仰头望着章邯。章邯似是察觉到盯在自己脸上的灼热温度,缓缓收回视线。

  与这苍凉眼神对视的瞬间,德音忽然有些心慌。她一直不敢猜想,当日章邯得知这个惊天噩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没有见到他那撕心裂肺的模样,然而仅仅是章邯被人抬回来时那冰冷彻骨、毫无知觉、宛如死尸一般的样子,就足以令她胆战心惊。

  这些秦军是章邯费尽了周折才保存下来的,也是眼下秦国能用得上的最后一批将士。他曾打算用这些人来支持扶苏重回咸阳,重振大秦社稷,这二十万人就等于是他的命。项羽将这些秦军诛杀,便是拿着刀子在章邯心上捅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毁了这些秦军,便是夺走了他最后的希望。

  事实上,在得到消息之后,惊惧、惶恐与震怒呼啸而来,逼得章邯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一般彻底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腥甜之气汹涌咆哮着冲了出来,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一般,随后,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要将他彻底摧垮。靠着德音与章平的坚持以及无微不至的照料,他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此时,他沉默无言望着德音,一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浸了墨一般的瞳孔幽暗无光,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吓人。

  德音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心头一阵酸涩,刚想劝他回屋,就听他喑哑着开了口。

  “自从始皇帝陛下离世之后,我日日夜不能寐,想要查明真相、替沉冤者报仇,却处处受制于人、被远远排挤出朝廷。后来,张楚叛乱,我主动请战,终于能够有机会再替大秦征战沙场、肃清天下。可惜,巨鹿一役、形势急转直下,前有联军势如破竹,后有奸佞断援掣肘,二十万将士危在旦夕。我想保住他们,不管别人如何看我,我拼了命只想保住这些人,子婴需要他们、你哥哥需要他们、大秦需要他们!我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周围暗无天日,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潜行,可我不曾害怕,因为那二十万秦军就是我心中的希望。他们如同一盏明灯、一簇火苗,照亮了我脚下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咸阳。如今,这光亮被人剪灭了,我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了路、没有了希望,咸阳,再也回不去了……难道是我做错了?”

  听他喃喃自语,德音已是泪光涟涟,然而想到他的病情,德音还是忍住了千头万绪,强撑笑意安慰他:“子婴哥哥不是已经继位了吗?有他在,大秦的魂就不会散,我们一定能重回咸阳的。”

  章邯幽幽叹息,抬手似要轻抚她的容颜,却又僵滞在半空。他口中的咸阳并不仅仅是那座孤城,而是大秦最为辉煌的见证,是傲立东方的恢弘气魄,是山河一统的壮烈辽阔,是他从幼年时便发誓要守护的至宝。

  “此咸阳非彼咸阳啊……没有足够的兵马,子婴撑不了许久……”章邯苦笑,经过这场大病,他已是形销骨立,笑起来的时候,面颊处深深凹陷下去,“我是不是做错了?”

  德音想要安慰他,却见他轻阖双眼摇着头,转身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回走。一边走着,嘴里还不停念叨:“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纠结于心,折磨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德音怕他出事,几步追上去将他扶住:“邯哥哥,你不要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当初你做下那个决定,本该天衣无缝,若非司马欣叛变,又怎么会让项羽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你已经尽力了,你真的已经尽力了。”

  章邯一愣,眼圈迅速红了起来。他闭目长叹,任凭眼泪夺眶奔涌:“可我对不起始皇帝陛下,我对不起扶苏,对不起蒙恬、蒙毅,对不起大父,对不起子婴,对不起那些追随我的将士……我是大秦的罪人,罪无可恕。”

  “没有人会责备你!你也不是大秦的罪人!”德音一步上前拦在他面前,虽是泪眼婆娑,但情绪却忽然激昂起来,“从一开始,你就被赵高所忌惮,内忧外患之下,你能领着这些将士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若真要怪罪,也只能是胡亥胡作非为,将大秦的福泽耗尽。若大秦真的气数已尽,凭你一人之力又岂能扭转?邯哥哥,我知道你心中难受,我和你一样难受。我看着父皇一步步实现秦人世世代代的夙愿,知道这其中饱含着多少艰辛。若我们就此消沉下去,岂不是遂了项羽的心?秦人坚韧,百折不屈,我们的祖先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多少血,耗费了数百年的光阴,才成就了彪炳千秋的辉煌功业。先人们能够做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大秦走到今日,所少次濒临亡国之危?可我们不都一路挺过来了?大不了,我们重头再来一次!”

  章邯微微张着嘴,愁云密布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德音一步上前,环住他的腰身伏在他肩头,声音虽是微弱,却如涓涓细流,润湿了他那已然干涸的心田:“好好活着,为了那些将士,为了那些曾为大秦赴汤蹈火的人们,活着,就有希望。”

  章邯深吸几口气,携着凉意的气息顺着喉头进入脑中,一切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混沌许久的思路逐渐清晰,抽丝剥茧一般将所有的困顿悉数剖开。

  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忽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二人寻声望去,没想到竟是那日在屋中吵闹的少年。

  德音冷着脸,没打算和他说话。少年明白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别别扭扭进了门,将怀里捧着的木盒放在青石台阶上。

  “那个……这是以前我身负重伤从定陶回来时项将军赏我的……我也不懂,据说是上好的补品……你们应该需要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察看着德音的神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日我说得有些过了,对不起。”

  德音微微叹了口气,无视了他和他送来的东西,转身搀着章邯:“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回屋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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