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雾散花清
蒙恬一直在军中安静地等待嬴政传来发兵的口令。然而开战的王命未到,取而代之的是催他即刻回都,由王翦接替他的诏书。
这道命令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却又在蒙恬的意料之中。嬴政既然打定主意要将山东六国一个个剿灭干净,那么这首仗就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有一丝疏漏。
论才干,蒙恬自认为是朝中年轻将领的佼佼者,可他毕竟还没有真真正正独当一面地指挥过如此大规模的战役。比起自己,王翦确实可靠许多,他征伐多年,多得是驰骋沙场的经验,而且在军中拥有不容置疑的威信。
蒙恬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对嬴政的决定表示认同,可临阵换将总让他心里怏怏地堵在一处,不太舒服。
他刚一入咸阳城就得了令官通传,说是嬴政已经在政事殿等着他了。他不敢耽搁,粗粗嘱咐了蒙毅几句便快马加鞭朝咸阳宫奔去。
还没进得书房门,就听里面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猛一抬头,正好被嬴政双手扶住。
“令官说你今日一定能到咸阳,从早上起寡人就一直等着你呢!”嬴政满脸笑意,似乎很是开心,“走走走,去里面说话。”
说着,他一路拉着蒙恬进了书房。方才他已经命人在书案对面安置好了一副软垫,此时便顺势将蒙恬按下坐好。
蒙恬被他异乎寻常的兴奋搅得有些糊涂,红着脸不停推辞:“臣什么战功也没立,不敢让王上如此费心。”
“你平安回来寡人就开心了,和战功有什么关系?”嬴政不以为然地甩了甩衣袖,随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寡人着急见你,也不曾考虑你是否用过饭,你……”
“谢王上关心,臣无事!战事紧急时,军中常连日不吃不喝、不休不眠,臣已经习惯了,王上不必担心!”蒙恬实在承受不住,忙摆手谢道。
见他如此坚持,嬴政面上似有愧意,却又忍不住点头赞许:“若无你们在前方吃苦,寡人又怎能稳坐于王座之上?既如此,寡人就不勉强你了。”
蒙恬这才稍稍凝下神来,悄悄看了嬴政一眼,见他靠在身后的凭具上,仍旧一脸笑意望着自己。
“不知王上唤臣前来有何要事?”蒙恬轻轻咳了一声,继而正色问道。
嬴政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有什么事想问寡人?”
蒙恬一愣,禁不住忐忑起来。嬴政那一脸了然的神情,想必早就猜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纠结。
“你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见他神色僵直,嬴政忍不住指着他笑出声来,末了却又收了笑意,言语间多了些感慨,“寡人刚从赵国归秦时,成蟜已在父王膝下承欢多年,他有夏太后撑腰,在朝中不乏拥趸。那个时候寡人根基浅薄,在宫中难免会受人白眼、被人暗中欺负。你那时总是仗义执言,不顾安危替我直言,为此你受了多少委屈?可寡人每次想要谢你,你却总是假装无事一般。蒙恬,寡人明白你是不想让寡人为难,可除却君臣的身份之外,寡人更希望你能坦诚地将心里话说出来。”
蒙恬愣怔地看着嬴政投来的真诚目光,心中忽然一暖,鼻间竟多了一丝酸意。这么多年来,他为嬴政做了许多,以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是为主君奋不顾身。可不管怎样,这都是他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即便受了委屈,他也独自扛着不说。然而嬴政却始终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默默记在心里。
虽然蒙恬从不奢望能与嬴政成为真正的朋友,而他也坚信男人们之间的友情绝不需要煽情的语言来修饰,但是当嬴政这样真挚地问向他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忍不住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王上……臣……”蒙恬刚一开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立刻闭了口,努力让自己恢复到往日的镇定,“对韩一战是王上剿灭六国的首战,关系到统一天下的全局,此战意义重大,只可胜不可败。王翦老将军威名赫赫、领军多年从无败绩,让他指挥,胜算最大。臣支持王上的决定。”
嬴政听完,似是欣慰地点点头:“让王翦代替你,寡人原本以为你心里会有怨愤,你能理解寡人的难处,寡人就放心了。”
蒙恬有些激动,忙又拱手求道:“臣虽不才,却也想为王上多立战功,待开局之战大胜之后,臣请王上让臣去辅助王翦将军,在沙场上好好磨砺一番!”
“不急、不急。”嬴政笑呵呵地探身按下他的手,“你天资甚高,又有这样的斗志,何愁不成一代名将?至于为何将你换下,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蒙恬迅速反应过来:“难道王上还有别的打算?”
嬴政微微一笑,随即又向后倚了过去:“寡人其实是存了私心。”
“私心?”蒙恬不解,拧着眉想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王上是……不想让臣……”
“不想让你承受太大的责任。”嬴政打断了话,虽然语气还如方才一样随和,可脸上的笑意却隐了去,“就像你说的,此一役关系重大、牵连全局,容不得半点闪失。韩国虽已病入膏肓,可毕竟是一方诸侯,想要灭国谈何容易?你是寡人最为器重的将领,朝中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你,一旦你有任何差错,都会成为他们的话柄。寡人要放手让你去建功立业,但绝不是此时。眼下,你需韬光养晦、好好保护自己的羽翼,待时机成熟方可一飞冲天。”
听完此言,蒙恬震惊到无法言语,他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心中仅存的一点小小不甘彻底如烟消云散:“臣……臣谢王上替臣思虑周全……臣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见他神色动容,嬴政又抬手制止了他:“寡人虽是有心护你,却也不尽然全是为你。朝中大将皆已垂暮,若无新晋接替势必后继无人。寡人要挥师东进,绝不能后继乏力。寡人要你多拔擢年轻将才,这些年你做的不错,可你们皆欠缺实战,不能服众。放眼望去,这重兵之权依旧握在那些老将手中。虽说他们也一心为我大秦,可日薄桑榆,总是少了些锐意进取之心,对统一大业形成掣肘之势。寡人要让你们取而代之,但不能急于一时,毕竟兵者关乎社稷存亡。如果此时寡人仓促抛开王翦他们那帮老将,就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会生出怨怼。所以,寡人此次必须要用王翦,为的也是能安抚老将们的心。”
蒙恬认真听嬴政说完,不无认同地使劲点头:“王上说的是,之前为了架空昌平君的相权,王上隐忍筹划多年,才能一举成功。如今涉及将帅更替,我们确实应该更为谨慎。”
嬴政舒了口气,面上又泛起一丝歉疚:“比起他人,你与寡人亲近许多,寡人从未将你看做外人,既是自家人,有时难免要你受些委屈了。”
“王上多虑了。”蒙恬坚定地摇了摇头,“灭六国、定天下乃是我秦国历代先君的夙愿,只要能助王上早日完成大业,臣绝无怨言。”
“好!”嬴政大喜,猛一拍书案,“待王翦灭了韩国,寡人便会找机会让你们随他一同出征,你一定要尽心历练,绝不可辜负寡人之心!”
“王上尽可放心!”蒙恬肩头一震,拱手答道。
“有你在,寡人何须烦忧?”嬴政说着,却又长长叹了口气,“方才你提到昌平君,不禁让寡人想到右相人选之事。本想请韩非襄助,可惜啊……韩非原是你与李斯亲自请入我秦国的,韩王还指着他能替韩国周旋其中,免除战事。你亲去迎接韩非,转过身来又立刻领军挞伐韩国,山东六国之人向来好逞口舌之欲,若被他们拿住话柄,不知又要如何诋毁你两面三刀、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了。就凭这一点,寡人也绝不能让你去做伐韩的主帅。”
经他一说,蒙恬这才想起眼下右丞相之位仍旧悬空。作为列国之尊,秦相的权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久空着难免引人遐想,骚动人心。更重要的是,嬴政虽从未将六国之人对他的诋毁放在心上,却如此尽心尽意地替他蒙恬着想,这不禁令他又生出许多感激之情。
“王上替臣考虑地如此细微,臣实在不知如何感谢王上。”蒙恬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韩非先生仍旧一意孤行?”
嬴政无奈地微阖双目:“寡人知他不喜与朝臣往来,便命章邯每日给他递送饭食,他明知寡人是有意给他留了这么一个传话之人,却一句示好的话也不说。寡人还从未见过如此固执之人,这是他令人钦佩之处,也是他惹人恼火之处。”
眼见嬴政面上渐有不悦之色,蒙恬也随之叹息一声:“既是如此,也不能强求。右相之位不可久悬,王上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嬴政睁开眼睛,沉默片刻:“依你之见呢?”
对于韩非的拒不投秦,蒙恬心中早有预见。这段时间他虽人在阵前,却也时刻盯着朝内人事变化,并做了一番严谨的设想。嬴政这一问虽然唐突,可又正好问到了他的心里。
蒙恬已有对应,便不慌不忙地答道:“如今我们与韩国大战在即,一旦灭韩,之后还要继续剿灭其他五国。连绵战事在外,朝内更需稳定,所以求贤不如求熟。韩非虽是贤才,可初来乍到难免会与朝臣们产生龃龉、需要磨合,一旦处理不当便会生出事端。依臣之见不如还是选用旧人,旧人或许才华不如韩非出众,可一来熟悉政务、二来亲睦同僚、三来可保政见一致。朝中群臣和谐,王上便也可安心对外了。”
蒙恬说的时候,嬴政一直微微眯着眼睛靠在凭具上安静听着,待一席话毕,他忍不住坐直身子,一把抓住蒙恬的手,连连笑道:“你竟与寡人想到一处去了!寡人亦有此意!左相隗状素来稳重,虽少了些灵气,但从未犯过什么大错。昌平君罢黜右相之后,一直由他代理事务,亦有可圈可点之处,就由他顺势接替右相之职,也好服众。至于左相之位,寡人觉得可由内廷秘书王绾继任。”
“嗯。”蒙恬赞同颔首,“隗状性情温和,之前昌平君声势喧天,他也能泰然处之,由他统领文官实乃最佳之选。王绾通晓文法,常年奉旨于内廷,辅佐王上处理政事,深谙王上之宏愿,由他协助隗状,可替王上周旋于百官之间,襄助王上安抚朝局变动。”
蒙恬说完,本想听嬴政之见,没想到他竟一脸玩味地盯着自己,半天没有开口。蒙恬被盯得心里发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刚想张口解释,却又被嬴政打断。
“想来蒙氏一族虽三代为将,可你大父蒙骜只知领将统军,不通文理,你父亲蒙武稍习文法,却又缺了些领军的才能。倒是你,既精于文法、又善于兵法,提笔、跃马皆无不可。假以时日,你必成一代名将,寡人有你,何愁大业不成?”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