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何为
王后芈昭彤在扶苏和章邯的护送下,安然回到了咸阳宫沅茝殿。
待王后安置妥当,章邯准备回政事殿去复命。刚走到院中,就迎面遇上了容兮。容兮手中端着一盆热水,正要给王后送过去。方才一路上她都没有机会和章邯说上话,眼下好容易打了个照面,她微红眼中竟含着些许责备。
自王太后赵姬离世之后,容兮便一直侍奉在靖安公主德音身边,成了她的贴身婢女。容兮这幅神色想必也是与公主有关。毕竟从章台宫回咸阳宫这一路上,德音都刻意避开了章邯,即使万般无奈之下打个照面,她也是倔强地将头撇向一边,故意不去看他。
章邯明白,这三年自己毫无缘由地断了与德音的一切往来,一定会令她心生不满。他虽然很想向她解释清楚,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眼见容兮要来替公主出气,章邯心虚地垂下头,默默退开一边让开了路。
容兮端着铜盆在他面前微微驻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让她失望了。”
说完便迅速迈步进了殿去。
章邯被撂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朝正殿望了一眼,虽隔着重重纱幔,但依稀可见人影往来。误会总是要解开,否则就会成为死结。章邯知道这个道理,但不知为何却被一种无力感所袭扰。他轻轻叹了口气,按着配剑出了门去。
王后已经回宫两日,嬴政虽脸色阴沉,但依旧与往日一样按时问朝。不过,他格外开恩允许扶苏这几日不用来政事殿,让他专心侍奉在自己的母亲身边。
王后为秦国国母,与秦王的关系深受朝臣关注。王、后若是不和,传出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众人皆知王后与秦王有些不睦,可嬴政既然允许她回来,便是存心想要化解与她之间的心结。众人皆以为他会立刻赶去探望,珍惜夫妻团聚的最后时光,然而他却意外地没了反应,没有再问过夏无且,更没有踏足沅茝殿一步。
负责戍守王宫的章邯与嬴政最为亲密,他眼见嬴政连着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知道他是在为王后而担忧,便也找了机会试探着问了几次。可每每刚一提到王后之名,嬴政便会很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不让他再说下去。
王后返回宫中的第三日,嬴政依旧满腹心事阴沉着脸。李斯他们照例入书房回禀政务,但见他神色恹恹,便都心照不宣地长话短说,以免惹他心烦。
待众臣退去,章邯让令官送了一盏热茶过来。他端着热茶轻轻放在秦王案头,犹豫了几下低声劝道:“王上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去看看?”
嬴政凝神望着茶盏中升腾起的袅袅热气,似乎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章邯无计,俯身准备退开。刚挪了几步,就听一声幽叹。
“她已回来多日,若是想见寡人,必会让扶苏来说。可是……”嬴政倚在凭具上,浑身充斥浓浓的挫败感,“她既然不想见寡人,寡人又何必自讨没趣。”
章邯这才明白为何嬴政这几天总是坐立难安。他不知道王后是否还对他有怨,所以他不敢贸然前去相见。然而,他人在政事殿,心却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妻子。他有自己的骄傲,更有无法言明的愧疚,所以他只能在忐忑中期待着王后会让扶苏来请他。
但一连三天,王后始终没有示好的意思。这让嬴政的耐心和期望磨到了底线。他开始怀疑,自己对王后而言,或许不过也只是人世短短数十载的过客罢了。
嬴政是天下难得一见的雄主,在很多方面都做到了极致,唯独在对待自己的亲人时常常不知所措。幼年时,他被迫与父亲天各一方,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待到辗转归秦,又遇上弟弟成蟜与自己明争暗斗,争抢父亲的欢心;再后来,父亲离世,母亲与他渐行渐远,十几年间不相往来。
亲人,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渴望亲情,却又不知到底如何做才能让身边的人幸福。
章邯虽不能彻底洞悉他心中的微妙,却也亲眼见证了他与王太后赵姬之间的过往,大概能理解他心中的苦闷。
“罢了,她不愿见就算了,寡人不强求。”嬴政似是自言自语,抬手取过案上的奏章呼啦啦铺开来。
章邯不知该怎么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的说辞,只好垂着头在一旁站定。嬴政心情不佳,也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看起了奏章。只不过平日里一目十行的本事忽然消失殆尽,总是看了下句忘了上句。
嬴政愈加烦躁,重重将奏章往前一推,差点撞翻了案头处的那盏热水。
“你……”嬴政抬手指着章邯,停顿片刻又将手收了回去,猛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要往外走。
章邯立刻猜到他的企图,赶紧追了上去:“王上是要去沅茝殿吗?”
听到这话,嬴政猛地顿了步子,章邯以为他是要返悔,又随即说道:“臣先派人去沅茝殿通报一声。”
“不必了。”嬴政摇摇头,转头又折回几步,苦笑着叹了口气,“寡人这是在做什么?”
见他果真是打消了念头,章邯后悔自己多言,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光。可再一想,即便自己什么也不说,只要嬴政没下定主意,他迟早还是会折返回来。
正在君臣二人各怀心思之时,门外忽然想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不多时,令官进来说是长公子扶苏请见。
听闻扶苏之名,嬴政忽然有些紧张。他没有说话,只点头示意令官将人请进来。
“儿臣参见父王。”扶苏快步进来匆忙跪下,几日不见,他显得有些憔悴,想必是夙夜照顾在王后身边受了累,“父王,母后想请您移步沅茝殿,不知您是否……”
话音未落,就见嬴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脚向外走去。他走的极快,仿佛稍作耽搁就会误了天大的事一般。章邯和扶苏紧随其后,二人皆是一路无话。
进了门,嬴政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入了殿去。章邯刚要跟上,就被扶苏挡在身前:“让母后和父王单独待一会儿吧,不会有事。”
章邯一愣,随即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平日在殿里伺候的宫婢全都在院里站着,就连德音和容兮也都远远待在廊芜下。
德音与章邯相视片刻,继而迅速转过头去和容兮说了两声,然后匆匆回了自己的寝殿。
扶苏拉过章邯,轻轻拍着他的手腕:“你若不放心,我陪你在这里等着。”
章邯没说话,只在嗓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任由他拉着进了廊芜里。
嬴政提着一口气进了内殿,却见内殿大门虚掩,只有玉姜一人守在门前。
见他进来,玉姜忙上前跪下,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王上,王后在里面等您。”
嬴政点点头,伸手推开门扇闪身进去。
内殿有些昏暗,青罗纱帐被穿堂风一吹,依依袅袅。床榻上并无人影。
嬴政心下一惊,转首往另一边看去,却见芈昭彤正背对着他端坐在铜镜前,侧首抚着如墨般的云鬓。
嬴政暗笑自己多虑,轻轻迈步上前,抚着她的肩头蹲下身来。
铜镜中朱颜娇艳,粉白黛黑,完全没有行将就木之人的枯朽衰败。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嬴政笑着低吟。
“王上尽会说笑。”芈昭彤害羞地撇过头去,“德音都已经快到嫁人的年纪了,臣妾早已老了。”
嬴政闻言,竟似孩子似地赌起气来:“不老,寡人说不老便不老。”
芈昭彤不与他争执,转回些身子将手中的发簪递给他:“这支簪子臣妾怎么戴都不好看,要不王上帮帮臣妾?”
“好!”嬴政干脆地答应下来,接过发簪来来回回比划了几次,却怎么都不满意,“寡人不懂,不知怎么才会好看。”
芈昭彤掩面轻笑:“王上随便怎么弄都会好看。”
话音一落,嬴政难得一见地红了脸。他凝神屏气,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支发簪,而是一把利刃,而简简单单的闺中寻常事也变成了比攻城略地还要棘手的难心事。
芈昭彤也不催他,只是好笑地盯着镜中那张为难的脸,大有坐看好戏的戏谑。
过了片刻,嬴政似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将发簪插好,末了却又后悔不已:“嗯……好像歪了些……寡人重新来过。”
芈昭彤轻巧地躲了开去:“臣妾觉得甚好。”
见她满面得意,嬴政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在她身侧坐定:“寡人枉为人夫,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芈昭彤拉过他的手,轻柔地抚着掌心处清晰的纹路:“王上的手是用来挥剑安天下的,岂能做这些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不该坏了规矩。”
嬴政微微拧眉,却无任何责备的意思:“哪有那么多规矩?处处皆讲规矩,好好的人也会憋坏的。”
芈昭彤垂下眼眸,轻轻咬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帷幔洒在她的裙角上,粼粼如波光。嬴政想看清她的脸,无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没想到芈昭彤却慌张着往后闪开了些。
“王上,臣妾久病难愈,元气大伤,从章台回来一路奔波越发疲累。臣妾本想早些见您,又怕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到您,所以让夏无且穷尽医术帮臣妾恢复了几日,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看。臣妾敷了极厚的脂粉,才勉强让自己能以得体的方式面见您。脂粉再厚,也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王上,您还是坐得远些,这样臣妾也能踏实一些。”
嬴政听得揪心。他一直以为芈昭彤仍旧放不下心中的怨恨,所以才会固执着不肯与自己相见。可事实上,她心中早已无恨,固持己见不肯原谅的人反而是他自己罢了。
嬴政反手握住她。昔日的软香柔荑已不再,手指触到的只剩如柴的干枯。
“好。”嬴政点点头,极力忍住胸腔中的哀痛,“你说怎样就怎样,寡人听你的。”
话一出口,嬴政便明显感到她的手明显一僵。
“怎么了?”嬴政不安地将她的手又握地紧了些。
芈昭彤摇摇头,语气轻柔却似叹息:“王上这是第一次说要听臣妾的。”
嬴政低下头,摩挲着手心里的肌肤,过了许久才喃喃低语:“昭彤,是寡人对不住你。”
芈昭彤闻言忽然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及到了他的痛处,而这个痛处正是他们二人皆无法逃避的心结。
“王上心怀天下,肩上扛着秦国数百年的社稷,臣妾不能助您一臂之力,早已不配再居王后之位。王上,您没有对不住臣妾,这一切都是天意罢了。”
嬴政猛地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瞳孔里充满了愤怒、哀痛、悔恨和不解:“天意?天意到底是什么?难道天意就是要让寡人孤身一人登临绝顶吗?!父王、母后,如今还有你,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愿陪寡人一起走到最后?!”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