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督亢地图
蒙毅再次去了北境,成为王翦麾下披甲执锐的先锋。咸阳城里,由蒙恬全权负责公子扶苏的文、武之学。
转眼到了秦王嬴政二十年,章邯已经十四岁,嬴政下了令,让他正式入了军籍,成为羽林军内卫,并开始负责政事殿的值守。他常常待在嬴政身边,对朝中国事耳濡目染,又有蒙恬悉心教导,武艺自然也日益精进。
章邯成长得飞快,可心里总有种莫名的孤独。幼年时的朋友再也不能在学堂里一起开心地听讲受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东流逝水,再也回不来了。
上将军府里亦是人员寥落,王贲随父亲王翦攻伐在外,只有王离与他住在一起。王离比他大一些,平日里话不多,除了在羽林军里巡值,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都耗在校场上刻苦训练。章邯幼年时曾与他戏耍为伴,知道他一直就是个沉闷的人,并非有意疏远自己,但即便如此,章邯依旧无法抑制住内心的落寞。
外有王翦、内有蒙恬,统一天下的的战局如预计般稳步推进。然而年初之时,秦王嬴政却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挫折。在攻打赵国残余军队的战役中,副将樊於期中了埋伏,兵败降敌,后流亡入燕投奔了燕太子姬丹。秦将素来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哪有倒戈降敌的懦夫,嬴政怒其不争,恨他毁了秦军英勇无畏的威名,自觉在天下人面前丢了脸面,便下了严令,一定要将樊於期捉拿归国,斩下头颅以祭军旗。
嬴政旨意既出,王翦自是不敢懈怠,集中精锐对燕君和赵军发起强势攻击。眼见秦军势如破竹,燕王吓破了胆,留下太子姬丹驻守国都蓟城,自己带着亲信向北逃往辽东去了。姬丹虽有心抗秦,可燕王将国内仅有的精兵良将都随身带走,留给他的只是一帮老弱病残。
姬丹自知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抵抗住秦军,他本想仪仗赵嘉,但赵嘉亦是自顾不暇。无奈之下,姬丹便想遣人南下联络魏、齐、楚等国,再次使出合纵之策来阻止秦国铁骑的肆虐。
赵国邯郸一破,魏齐楚已是惶惶不可终日。放眼天下,列国之君无人敢挑衅嬴政,更无人敢与秦国争锋。想要说服这三国之君绝非易事,姬丹想放手一搏,以求逆转时局,但要派出说客去周旋则需要时间。战局紧迫,秦军前锋眨眼便可兵临蓟城之下,为了争取宝贵的喘息之机,姬丹决定铤而走险。
春日一过,燕国的信使意外地出现在了咸阳,他为秦王嬴政带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燕太子姬丹有意修好,命人送来修缮完整的督亢地图,以及秦国降将樊於期的人头。
别说满朝文武不敢置信,就连嬴政自己也倍感意外。督亢乃是燕国最为核心之地,若能得到督亢地图,秦军无异于有了最准确的向导,攻入燕地如虎添翼。至于樊於期,他是嬴政最为痛恨之人,秦国下了通缉,势必要将他捉拿归国以治其叛国之罪。这两样东西皆是嬴政心心念念之物,姬丹将他们送来,示好之意不言自明。
然而嬴政向来谨慎小心,对于姬丹突如其来的修好诚意,他不甚放心。秦廷中,不论是征伐在外的上将军王翦,还是潜伏于内伺机瓦解列国的李斯、赵高,皆对姬丹之心抱有极深的怀疑。
嬴政不敢断言姬丹的意图,可又不甘心白白错过这两样东西,尤其是督亢地图。思来想去他拿不下主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两相焦灼之下,他起身让人去将蒙恬请来。
是夜,正逢章邯在殿外值守。他领了王命,马不停蹄连夜将蒙恬带入咸阳宫来。
蒙恬到的时候,嬴政已经披着外衣坐在书案前等候他多时。
见他进来,嬴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手示意他免去虚礼近前坐下:“寡人实在睡不着,半夜把你找来,也是难为你了。”
“王上是在为燕国之事发愁?”蒙恬躬着身子坐好,轻声问道。
听这二人是要商议国事,章邯在一旁默默抱拳准备退下。刚一挪步就听嬴政唤了一声:“你也留下,近前说话。”
章邯不敢违命,快步走上前去,在蒙恬身侧坐定。
知道秦王近来总是着意提点章邯,蒙恬也没觉得意外,想了想又继续问道:“王上还是放不下那督亢地图?”
嬴政点点头,似乎很不甘心:“督亢是燕国腹心,若是能得到那里的地形图,王翦大军便如虎添翼。寡人怎么甘心白白错过?”
“可是……”蒙恬仍旧觉得不妥,“王上有没有想过,燕国面临亡国之灾,为何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将这么重要的地图奉上?就算姬丹真的是走投无路,想要讨好我们以求苟延残喘,如此做法无异于抱薪救火,只会加速燕国的灭亡。”
“你说的这些李斯他们也说过,寡人也有顾忌。”嬴政靠在凭具上,眉头拧在一处,“可眼下燕王北逃,王翦的兵力大部分被束缚在北境。若是拖得久了,齐楚两国起而攻秦,情势势必直转之下。一旦有了督亢地图,王翦攻燕便事半功倍。按照他的战术,不出一年必能灭了燕国,到那时,寡人便可安心对付南边的楚国了。”
见他一脸愁容,蒙恬忍不住劝道:“王上的顾虑臣当然明白。可兵家有云,凡事合于利而动,不合则止。姬丹费尽周折想出这么一出,必然有所图谋。若是我们能知道他的意图,将计就计,或许可以扭转时局。”
嬴政若有所思,盯着烛火想了片刻。
“寡人幼年在邯郸与姬丹有些交情,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他有侠气,与游士为伍,义薄云天却又不拘小节,抱负远大可做事总是不计后果。他费尽心机逃离咸阳,却又绞尽脑汁来与我示好。这样的行径着实让人费解。”
蒙恬侧目看了章邯一眼,见他低头不语,便低声问道:“章邯,你有什么看法?”
被冷不丁叫到,章邯猝不及防。他抬头看向蒙恬,却见他正含笑示意自己不要害怕。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嬴政微微挑眉,“寡人让他留在这里,就是让他多听一听而已。”
蒙恬却不以为然,笑着对嬴政说道:“王上,多听则多思。章邯在王上身边待了这么久,总该有些见解了。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他的想法我们也应该听一听。”
嬴政没有说话,转而带着些期待看向章邯。章邯心里一慌,赶紧又低下头去。
感觉到他的紧张,蒙恬一手拍在他的肩头:“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说错了也无妨,只当是合计一番。”
听了这番鼓励,章邯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嘴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蒙将军,我不知道姬丹为何要送督亢地图来。可有一点却很清楚,姬丹与王上有故交,自然也了解王上的为人。王上素来谨慎,绝不会轻而易举相信他的话。姬丹千方百计要求和,又怕王上心存疑虑,所以他必须要让王上相信他的诚意,这样才能接受他的进献。”
“你的意思是?”蒙恬眼前一亮,“樊於期的人头是姬丹取信于王上的筹码?而姬丹真正的意图是想让王上接受督亢地图?”
“是。”章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劲点点头,“按照王上方才所言,姬丹有侠义心肠,樊於期流亡入燕,就是为了投奔他。既然姬丹收留了他,又怎么会出尔反尔,为了讨好我秦国害他性命?臣大胆猜想,姬丹不惜违背侠者之道而杀了樊於期,就是为了要让王上相信他的诚意,进而接受督亢地图。”
蒙恬认真听他说完,却又有些迷惑:“这督亢地图是真是假都无法断言,姬丹一早就料到王上不会信他。依你之言,姬丹不顾侠义声名杀了樊於期,就是为了让王上相信他进献地图的诚意。他为何坚持要王上接受这地图呢?”
话音方落,就听嬴政冷冷地哼了一声。二人不明所以,皆转首望了过去。
“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嬴政伸手取过案头的帛书,扔给蒙恬,“这是姬丹写给寡人的书信,里面说得很清楚。督亢地图乃是燕国镇国之宝,姬丹在进献地图之前斋戒十五日,焚香沐浴之后方亲手将地图封存。他要寡人与他平等行事,也要按照他的做法斋戒沐浴,并且行九宾大典方可献出。如此繁琐啰嗦,他要的就是寡人在这地图上耗费精力和时间,以便给他留有喘息之机。”
“喘息之机?”蒙恬速速将书信翻看一遍,顺着嬴政的想法接着推测下去,“姬丹想招募兵士迎战王翦将军的大军?可招兵买马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训练新军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他是想趁机联合魏国、齐国和楚国共同抗秦?”
嬴政微微眯着眼睛摆了摆手:“培养新军确非一朝一夕,可按照姬丹的性子,走投无路之下他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怎么说,只要寡人接受了他的进献,秦燕之间的战事就必须暂时中止,无论是招兵买马还是联合其他各国,都能暗中进行。寡人倒是觉得这两条路他都想走。”
蒙恬略一顿首表示赞同:“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姬丹这是下了一场豪赌,要的就是片刻喘息,以图绝地反击。既然如此,王上绝不可中了他的奸计。”
嬴政淡淡一笑,方才凝重的神色竟褪去一些:“姬丹已经走到这一步,看来已是对王翦的攻势束手无策。他不是要争取时间吗?寡人就成全他,了了他的心愿。”
蒙恬想了片刻,仍旧觉得有些不妥。可嬴政完全已似成竹在胸:“寡人说过,姬丹胸无大局、目光短浅,做事只凭意气不计后果,这次寡人便要给他些教训。他要寡人停战,寡人就令王翦大军坚守不出,他要寡人斋戒沐浴,寡人也照做不误。可是,寡人会让李斯的人赶在他之前说服其他三国君臣,让他们皆袖手旁观、作壁上观。他姬丹不是自恃为燕国的脊梁骨吗?那寡人就让李斯的人在燕国境内广散谣言,说如今燕国这唯一的脊梁骨也要折断了,竟不惜以军镇要塞的地图来换取秦王的怜悯,以求苟安。如此一来,姬丹必定威信扫地,再也无法安定臣民之心。到那时,王翦大军已养精蓄锐多日,只待寡人一声令下,直取蓟城如探囊取物。”
“可若姬丹所献督亢地图为假呢?那样的话就无法襄助王翦将军了。”
见蒙恬谨慎地望着自己,嬴政大笑几声:“真的假的寡人不在乎,他姬丹还真的以为没有地图我秦军就攻不下小小的燕国了?灭韩、灭赵,哪一次需要他们献上地图?寡人一直相信王翦的能力,更相信我秦国将士前赴后继的勇气。之前姬丹负隅顽抗,引来一些顽固之徒与他并肩作战,寡人只是担心战事拖得太久会横生枝节,没想到他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让寡人坐实了他投敌卖国的罪名,并能借此尽快瓦解燕国境内残存的抵抗力量。只要燕国人心一乱,我秦军必攻而取之。”
说着,他朝章邯投去赞赏的一瞥:“你这小子最近大有长进,蒙恬果然教导有方。”
“臣不敢居功,是章邯自己虚心向学,又有王上悉心提点,这才进步神速。”蒙恬慌忙俯下身去推辞,顿了顿,他仍是心有不安,又试探着劝道,“姬丹诡计多端,之前在咸阳做人质时就很不老实。臣怕他别有用心,还请王上三思而行。”
“不必了!”嬴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姬丹心高气傲,寡人必须狠狠挫他锐气,方能让他心服口服。寡人之意已决,明日便让信使送信,迎燕国特使入秦。”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