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燕使西来
迎着初夏的新雨,燕国特使的仪仗进了咸阳城。入城那日,嬴政亲自指定章邯作为副手,陪同蒙恬一起去迎接。
章邯收到王令之后一直忐忑不安,这样重大的任务理应交给更为稳妥的人去办。他不知道嬴政到底怎么想的,竟然会挑中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在朝中没有任何资历的年轻人。
站在驿馆外,章邯难掩心中的紧张,不停地搓着手。蒙恬看出他的异样,凑近些轻声说道:“不必害怕,只如你平常那般即可。”
章邯一惊,继而又求救一般看着他,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蒙将军,王上为何让我来?”
蒙恬微微一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在羽林军里待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替王上分忧了。”
章邯听了这话,心里稍稍踏实一些,转念一想仍旧有些没底:“我怕我没有经验,会给你添乱。”
“谁还没个第一次?”蒙恬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不用怕,王上让你来自有他的道理。燕国虽国力衰微,可这阵势却丝毫不弱。姬丹派出一正一副两名特使入秦,除了正使荆轲以外,还有一名副使秦舞阳。荆轲之名我有耳闻,乃是颇有威名的侠士,可这秦舞阳我却未曾听过。据信使来报,秦舞阳年仅十二岁,与你年龄相仿。王上让你来,就是想让你去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身上有无任何疑点。毕竟你们是同龄人,说起话来或许会少些芥蒂。”
章邯若有所思地抿着嘴,似乎在想着什么。见他闭口不言,蒙恬以为他还在兀自担忧,不免有些失望:“怎么?你不敢?”
章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答道:“不。秦舞阳只有十二岁,却已经成为燕国太子的使臣,周旋于庙堂,拯救燕国于危难。我比他还大几岁,他能做到我自然也能做到。蒙将军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见机行事,绝不辱使命。”
“好!”听闻此言,蒙恬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叮嘱一句,“你要试探秦舞阳,一定要出其不意,不要让他察觉到任何异样。燕国特使初入秦,必定也会对我们充满了警惕。”
章邯认真点头:“我记下了。”
蒙恬知道章邯素来严谨,见他胸有成竹地应了下来,便也不再啰嗦,只静默立在原地,耐心等着荆轲一行的到来。
不多时,燕国特使的车马从远处缓缓驶来。因是刚刚下过一场雨,行经处并未惊起漫天沙尘,只有车轮碾过地上的水坑溅起一些泥泞。
章邯提着气跟在蒙恬身后迎了上去,在马车前站住。
一个人影从车上快步走了下来,人还未近前,爽朗的笑声已经飘至耳边。
“这位想必就是郎中令蒙恬蒙将军了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人步子极快,一眨眼已经到了蒙恬眼前。
章邯盯着他仔细打量一番。这人个子不高,比蒙恬矮了一些,须发间夹着一丝灰白,应是有了些年纪。可他却并无年长者常有的疲态,身形极为精壮,一双明亮的眼睛虽是笑着,但眼神精明如疾箭一般,飞速扫过蒙恬周身。
蒙恬虚礼让手,客气地笑了笑:“特使过誉了,我不过是秦国普通的将领罢了,并无任何过人之处。我王命我在此等候特使一行,既然已经到了,那便随我一同入驿馆吧。”
那人听出蒙恬并无意领受自己的奉承,便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转身朝从后车中下来的少年挥手大喊:“快来见过蒙恬将军。”
蒙恬微微皱眉,对燕使这般旁若无人的大呼小叫微微觉得惊诧。章邯虽也觉得不太得体,可一见那疾步飞驰来的少年,眼睛便死死锁在他身上,无瑕再去顾及其他。
“秦舞阳见过蒙将军。”秦舞阳顾不上整理因为长途奔波而揉皱的衣衫,略显仓促地朝蒙恬揖了一礼,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章邯,又不由顿了一下,拱着手试探着说道,“见过……?”
蒙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侧身指着章邯说道:“这是羽林军章邯,是我的副手,与我一同来迎接特使。”
“哦!”秦舞阳恍然大悟,“见过章将军。”
见人已到齐,蒙恬伸手一引:“蒙恬奉我王之名在此迎候燕国特使荆轲、秦舞阳。特使请进。”
荆轲见状也不再客套,转身与秦舞阳又去马车内一人抱出一物,随即缓步与蒙恬一行入了驿馆。
进了屋,荆轲与秦舞阳将怀中之物小心放在几案上,之后才拱手向蒙恬示谢:“蒙将军辛苦。舟车劳顿,若有失仪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特使客气了。”蒙恬拱手还礼,眼神不经意地从那两个朱漆木匣上飘过,“我王已经下了令,即日起斋戒十五日,焚香沐浴之后方会在政事殿上以九宾之礼接受进献。这些时日特使就安心待在驿馆中,若有任何需要只须派人来告诉我即可。”
“让蒙将军费心了。”荆轲呵呵笑了两声,“蒙将军不必如此见外,无须一口一个特使,叫我荆轲就行。”
“这……”
蒙恬似乎觉得不妥,刚要开口就被荆轲按住了手。他满面春风,完全没有路途的困顿:“荆轲本是一介布衣,幸得姬丹太子不嫌弃,这才委以重任。以前,齐国的孟尝君不拘一格、广纳天下贤才,鸡鸣狗盗之辈皆被他收入府中。荆轲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才能比鸡鸣狗盗强不到哪里去。蒙将军若是非要尊我为特使,岂不是折杀我?”
荆轲自比鸡鸣狗盗之辈,完全不似官场中人的做派,蒙恬怔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亦是微微一笑:“既然特使都这么说了,那我只能从命了。不过,当年孟尝君曾受我秦国昭王赏识入秦为相,可惜他却辜负了昭王的信任,仓皇之下只得潜逃回国。孟尝君逃至函谷关时,适逢天色未明。我秦国有令,只有鸡鸣三遍方可开关。孟尝君后有追兵着急万分,正叹走投无路之时,他身边那个鸡鸣之徒学了几声鸡叫,惟妙惟肖,引得附近鸡群啼鸣不已。函谷关的守将闻听鸡鸣就开了关放了行,孟尝君这才留下一命。”
“哦?”荆轲佯装惊讶地鼓起掌,“想不到蒙将军学识如此渊博,竟还知道此等传说?”
“孟尝君不过是我秦国一叛逃者而已,都是前朝旧闻,秦人皆知,算不上什么渊博。”蒙恬谦逊地摇了摇头,眼神却耐人寻味,“我不过是想提醒荆轲大人,鸡鸣狗盗之辈虽不足挂齿,可紧要关头却救了孟尝君一命。或许,你这次入秦也能挽燕国于倾危,替姬丹太子解了燃眉之急。”
荆轲明显一僵,随即干笑几声将两人间微妙的尴尬化解了过去:“蒙将军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姬丹太子不过是见我年纪大一些,做事稳重些,这才让我来觐见秦王。”
蒙恬微微垂下眼眸,口中说的话依旧藏着机锋:“大人说的也是。两国对峙,兵强马壮者胜。姬丹太子若想釜底抽薪,真正解除眼下的危机,只能依赖于燕国的金戈铁马。单凭一副地图、一颗人头,能得到的不过是须臾残喘而已。或者说,姬丹所求不过就是这片刻的休战?”
荆轲迅速扫过蒙恬的脸,方才的笑意凝固于嘴角。
蒙恬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秦王君臣就算心中有疑,出于邦交之谊也会给彼此留些颜面。可蒙恬咄咄逼人,初一见面便一针见血将对姬丹的怀疑挑明。秦王明明就不相信姬丹,却又将姬丹提出的繁复条件悉数应下。荆轲忽然有些拿不准,不知秦国这对君臣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定了定神,双臂一振抖落大袖,继而负手于身后,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将军,荆轲本为布衣,不懂国朝大事。只因感念姬丹太子的提携之恩,这才亲赴贵国替他跑了趟腿。至于太子的意图,我想他已经在国书中向贵国王上说清楚了。太子所求,不过是两国修好,再无兵祸。秦王才智天下无双,既然他已经应允,就说明他已认可太子所言。既如此,将军又何须再多此一问?”
眼见蒙恬与荆轲之间的对话越发剑拔弩张,秦舞阳在一旁吓得变了脸色,藏在衣袖中的手不停摆弄。
章邯看出了他的惊恐,又有心缓和蒙恬与荆轲的紧张,一步上前向荆轲拱手请道:“大人有所不知,正是因为王上被姬丹太子的诚意所打动,这才特意嘱咐让特使在此国宾驿馆下榻。大人们舟车劳顿想必已是疲惫不堪,驿丞早已为大人们准备了热水,还请大人们先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说着,他朝秦舞阳示好地笑了笑:“秦大人面色不佳,应该是累坏了。我这就带你先去沐浴吧。”
能尽快离开这硝烟弥漫之地,秦舞阳当然求之不得。他感激地朝章邯点点头,刚想一口答应下来,却又小心翼翼地朝荆轲看了一眼。
荆轲微阖眼皮,转眼又笑意盈盈地望着章邯:“这位章将军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有礼有节,令人如沐春风。”
听出他是有意讥讽自己刻薄,失了迎宾的风度,蒙恬也不生气,只一脸玩味地盯着他。
荆轲顿了顿,朝秦舞阳点点头:“你这一路想必确实累了,就先随章将军去吧。”
得了荆轲的首肯,秦舞阳如获大赦,高兴地随章邯退了出去。
待二人出去,蒙恬这才看着几案上的木匣淡淡开口:“大人难道不去沐浴更衣?”
荆轲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了然地扬起嘴角,走到一方木匣前轻轻将木盖揭去:“这一身风沙自然要洗。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请将军替樊於期验明正身。”
蒙恬瞄了他一眼,快步走过去,俯身仔细查看一番。
荆轲一手拎着木盖,言语间略含着些揶揄:“由燕入秦路途遥远,又适逢初夏,天气日渐炎热,为防樊於期人头腐坏难以辨认,我已尽力做了保护。蒙将军与樊於期同为秦将,想必能验出真假的吧?”
蒙恬没有理他,认真看过之后直起身来:“叛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他这张脸化成灰我也认得。”
荆轲挑了挑眉,见他确认无误,重又将木盖盖好,却再无任何动静。
蒙恬指着另一个木匣提醒他:“督亢地图亦须过目。”
岂料荆轲却不为所动,一步上前将木盖紧紧压住:“姬丹太子与秦王有约在先,只有待秦王斋戒十五日、焚香沐浴之后方可打开地图。将军若是坚持打开,岂不是坏了盟约?”
蒙恬不悦地盯着他,冷眼质问:“若不打开,我岂能辨认真假?若是你们拿了假的地图来,岂不是将我秦国上下戏耍一通?”
面对这直截了当的质疑,荆轲丝毫不予退让,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提起丹田之气。他打定了主意,若蒙恬敢有任何抢夺的意思,他便要与这地图玉石俱焚。
“我说过了,我非朝臣,不懂政事。我荆轲只知道一个道理,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我既答应姬丹太子,就必定要将他交代的事情做到。太子与秦王有约,不到十五日之期绝不打开地图。秦王同意了这个条件,我这才奉命前来进献。堂堂秦王出尔反尔,难道还不如我这一介草民?传出去岂不惹天下耻笑?”
“放肆!”听他将嬴政扯了出来,蒙恬猛地生出一股怒意,狠狠瞪着他。
僵持片刻,蒙恬按下心头怒气,按着配剑退了一步:“我王心胸气度岂是你能比?好,我这就给你十五日,姬丹若敢耍任何花招,你休想从秦国活着回去。”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