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前途难测
蒙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不安地摩挲着书案上的衣衫。听出他话中似有难言之隐,章邯顺势坐了下来:“容兮早就对你心生好感,她一直求我替她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也只能瞒着你了。”
蒙毅疑惑不解地抬起头盯着他,章邯明白他想问什么,便无奈地笑了一声:“容兮说你是名门之后,身份高贵,而她只是一介低贱的宫婢,与你有云泥之别,所以不敢擅自僭越,也就只能将对你的心意埋在心底了。”
“云泥之别?”蒙毅苦涩地哼了一声,继而又长叹一声收回神来,重新振作起精神,“不说这些了,你收拾的如何了?要不要我帮忙?”
章邯知道他是不愿再说有关容兮的事,便摇了摇头:“我东西不多,应该不用麻烦你的。”
说着,他探身从案头取过一物,紧紧握在手里,似是异常珍贵:“我把它带走就行了,其余的都不重要。”
“这是什么?”蒙毅好奇地握住他的手腕,将那物件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一番之后,他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这不是当年我大哥送给王上的御笔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章邯一把将紫毫笔夺了回来,得意地挑了挑眉角,忆起往事不由又唏嘘不已:“那年吕不韦死讯传来,太后伤心难抑,我冒险去政事殿求王上宽恕太后,没想到王上不仅没罚我,还将这支御笔送给了我。”
蒙毅撇撇嘴,不甘心地盯着那支笔:“大哥当年只精心做了一支,连我都没有,没想到便宜你了。”
章邯无比珍惜地拂过笔尖,丝毫没有介意蒙毅言语中的妒忌:“我那时什么都不懂,王上只是想鼓励我要心无旁骛,尽心学习罢了。”
蒙毅看着他轻拭笔杆,忽然又想到方才他提起的吕不韦,眉头一皱,将他拉近了一些:“太后临终前与王上尽释前嫌,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章邯摇了摇头,神色暗了下去:“没有。王上屏退所有的人,连王后和扶苏也被赶出来了。”
岂料蒙毅却舒了口气,眉头渐渐舒展开去:“果然王上还是做好了一应准备,毕竟这事关系秦国国脉。”
听出蒙毅的话中之意,章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着急问道:“你是说?王上问了太后他的身世?!”
“嗯。”蒙毅点点头,将他推回去坐好,“别着急,王上已将真相告诉大哥。王上血脉无疑,他就是先王之子。说来也是可笑,这种满怀恶意的无稽之谈竟是从我秦国王宫里传出去的。当年夏太后,也就是王上的亲祖母,并不喜欢太后和王上,始终想让先王立成蟜之母为后,立成蟜为王储。先王坚决不从,夏太后无计,这才利用陈年旧事兴风作浪,以图污蔑太后和王上的清誉。列国之人本就痛恨秦国,王上又志在天下,更令他们又惧又怕。他们打不过我们,就借着这些谣言来中伤王上,想令我秦国君臣不和、社稷不宁,这等下作的行为真是令人不齿。”
“原来如此!”章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抚着手中的御笔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就说嘛,王上就是王上,怎会有假?”
蒙毅也随着他笑了笑:“之前你我二人还一直杞人忧天来着,现在想想,不正是中了那些人的计?好在太后最后将事情澄清,令王上的血统清晰无疑。王上心里没了顾忌,再也不会患得患失,只要王上心无旁骛,华夏一统指日可待。”
章邯连连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你知道吗?太后薨逝之后,王后亲自去向王上请命,询问是否要将太后葬入王陵。王后所虑也是合情合理,毕竟太后一直被幽禁在甘泉宫,实同罪人。可王上说了,太后虽曾铸下大错,但生前并没有被褫夺太后尊号,自然应该葬入王室陵寝。王上虽未明言,但他已经从心底原谅了太后。我想,太后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
“是啊,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了。”蒙毅松了口气,转念又欣慰地说道:“这一次王上让扶苏代替他主持太后丧仪,看来他对扶苏着实器重啊。”
忽闻此言,正好勾起章邯的心事。他脸上毫无轻松之情,反而有些神秘:“是吗……”
“怎么了?”蒙毅杵了他一下,“有话就说,我就烦你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的样子。”
章邯想了想,不知到底该不该说。眼见蒙毅又要催他,立刻无奈开口解释:“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我私下问过扶苏,其实是王后说服了王上,让他以国事为重、安心将养身子,这才让扶苏代为行事。”
蒙毅不解地望着他:“怎么?王后这样做不对吗?听说太后离世时王上痛心疾首、悲不能已,王后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
“话虽如此,可……”章邯犹豫不决,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蒙毅实在着急,手下用力推了他一掌,差点将他撞翻过去:“哎呀,有什么事你快说!跟我你还用前怕狼后怕虎的吗?”
章邯左右为难,转念一想蒙毅也不是外人,或许他还能帮自己分析一下,索性便一鼓作气说了出来:“之前赵高曾对扶苏说过,王上之所以对太后的态度日渐缓和,是因为他有心借助赵系外戚来削弱楚系的势力。而新入宫的赵夫人恰巧诞下公子胡亥,更为王上压制楚系提供了机会。赵系与楚系势不两立,王上偏爱胡亥更胜扶苏。你知道的,王上一向视扶苏为秦国的未来,对他倍加呵护,扶苏心高气傲,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一怒之下差点上了赵高的当,与王上生出嫌隙。”
“这个赵高不是明摆着挑唆扶苏与王上的关系吗?”蒙毅闻言,眉头迅速皱到一处。
“是啊。”章邯点点头,“幸亏扶苏与我说了,我好好替他分析了一番,这才没让赵高得逞。可从那之后,我一直觉得不踏实,便暗中观察了一下宫中的情况。事实上,宫里的情况确实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得多。赵夫人入宫之后与赵高来往十分密切,她说自己背井离乡思乡情切,赵高祖上又是赵人,所以倍感亲近。赵夫人已经向王上请求,让赵高来负责胡亥日后的课业。之前我不明白,赵高明明与太后同为赵人,为什么要挑唆扶苏与太后的关系,现在我明白了,赵高原来已经暗中与赵夫人结盟,成为了胡亥的拥护者。所以,他离间扶苏与太后,就是想让他们鹬蚌相争,好让胡亥从中得利。”
蒙毅抚着下巴仔细听着,一边听一边轻轻颔首:“这么说,王后应该也察觉到了,所以她才会利用这次机会力主让扶苏来代为主事,就是想彰显扶苏嫡长公子的地位,借机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章邯心中痛快了一些:“你也这么想?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毕竟王后向来与人为善,从不刻意争抢什么,我只怕我这么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蒙毅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宽慰地笑了笑:“扶苏是王后的儿子,一旦她察觉到有人图谋不轨,意图加害扶苏,她绝不会姑息纵容。在王室之中,即便你没有害人之心,可想要平安活下去就必须学会自保和反击,这和善不善良没有关系。我倒是觉得,王后这么做是个明智之举,最起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谁才是秦国的王储。”
章邯赞同地点着头,刚要说话就听蒙毅又恨恨啐了一口。
“提到赵高我就一肚子火。你是不知道,这次大哥随王上去邯郸,那个燕国的太子人质姬丹趁机跑了。大哥临走前将监视姬丹的任务交给了赵高,明明就是他赵高看管不力,可他却厚颜无耻地将责任推到大哥身上,说大哥治军不严,教出来的兵士骄纵难训,完全不听他的指挥,这才让姬丹有机可乘。幸亏王上与大哥这么多年的交情,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这才没有怪罪。不然的话,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还构陷过蒙将军?”章邯抽了一口冷气。
“嗯。”蒙毅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他那种人哪有什么原则,一切不过是为追逐名利罢了。你不记得当初在学堂时他是如何处心积虑讨好扶苏的了?可惜扶苏不吃他那一套。想想也是,王上让你和我做扶苏的伴读,其用心显而易见。我蒙氏三代为将,你大父亦是战功赫赫的上将军,扶苏有你我就够了,哪里还能看得上他?他在扶苏这里尝不到甜头,随即就另攀高枝反过来暗捅几刀,真是让人恶心。赵高虽为小人,可他才干出众,深得王上赏识。有他辅佐胡亥,或许真的会成为扶苏的一大威胁。”
章邯越发忧心:“可扶苏是王后所生,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赵高真是大逆不道,竟敢让胡亥这么一个庶子去挑衅他的地位……”
听了这话,蒙毅忽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低吼一声:“嫡子怎么了?庶子怎么了?不都是王上的儿子?”
章邯被吓了一跳,不知自己那句话惹毛了他,张着嘴错愕地愣在原地。
听他半天没有回应,蒙毅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仓促地缓和了一下脸色,别扭地说道:“我不是冲你发火,你别在意。”
章邯却不能放心,小心翼翼探着身子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什么。”蒙毅心烦气躁地摆摆手,沉默片刻又尴尬地朝他挤出一丝笑意,“其实……我与大哥并非同母所生。大哥的生母是父亲的正妻,是蒙府的夫人,我的生母则是府中的一个侍婢。我母亲福薄,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父亲就将我交给了夫人。夫人并不喜欢我,府里的下人也会因为我是庶子而看不起我。从小到大,只有大哥从未看轻我,他照顾我,处处袒护我,亲自教我认字、教我练剑,还将我带进宫中入了羽林军。我尊敬大哥,并非因为他是父亲的嫡长子,而是因为他的人品。有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大家其实都是兄弟,都是骨肉至亲,为什么一定要正嫡庶、分尊卑呢?”
章邯只知道蒙毅是名门之后,却从不知道他竟然也是庶子出生。虽然自己和蒙毅情同手足,但他从未主动提过这些事,想来这些事对他而言始终都是难以启齿的吧。
章邯忍不住唏嘘,也很是同情。他想象不出像蒙毅这么开朗的人,竟然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
章邯想了想,一手搭在蒙毅手臂上,使劲晃了晃:“是啊!我尊敬你也不是因为什么嫡庶,而是因为你的人品足以胜任做我大哥。”
蒙毅一愣,欣慰而无奈地笑了开去,转手又在他脑门处弹了一下:“知道我是你大哥就行!以后什么事都不许瞒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两个人合计总比一个人瞎琢磨的好。”
章邯夸张地捂住脑袋,咧着嘴笑道:“小弟记住了。”
蒙毅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继而又郑重地沉下脸色叮嘱他:“太后已经不在,这宫里的格局定会随之改变。扶苏地位尊崇,一举一动皆被人看在眼里,如今又有赵高从中作梗,想必以后的日子会越加艰险。我不在咸阳,扶苏就托你多加留意,你若察觉出不妥,一定立刻与我大哥去说。”
“好!”章邯使劲点头,“我知道了。你安心去杀敌立功,这里就交给我吧。”
蒙毅略感欣慰,想了想又轻声说道:“还有容兮,也拜托你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