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试探心意
皇帝陛下离开了宴席,群臣自然少了许多顾忌。虽然还有扶苏在场,可这位长公子却和他的父皇不同,温润清隽的外表下并没有如他父亲那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嬴政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即便笑的时候也透着不容挑衅的至尊威严。
但扶苏却很奇妙。与身俱来的高贵血统和多年的耳濡目染早已淬炼出了他的王者风度,然而他又从那位来自泽国的母亲身上继承了南方特有的温柔气息,在原本霸气的王者气度中注入了一丝柔和,如同云雾遮月般清冽,又如同掩映于初雪下的翠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不论怎么样,他受到朝臣们的尊重,却又不会让人产生如泰山压顶般的小心谨慎。于是,朝臣们便在他的俯视下开开心心地继续着这场盛宴。
蒙恬已经回了父亲蒙武身边,一杯又一杯替他挡下同僚们敬来的酒。
高台御座旁只剩下扶苏与章邯二人,静静看着殿中哄闹的场面。
“想不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大人们喝醉了酒竟然是这幅模样。”章邯轻轻说着,朝扶苏投去玩味的一瞥。
扶苏笑了笑,勾手示意他近前:“父皇不在,你不用那般拘着,过来坐下。”
“不行。”章邯顺着他的意思走近了些,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让我保护你,我不能掉以轻心。”
岂料扶苏一反常态地坚持起来:“父皇让你保护我,你就得听我的。坐下,这是命令。”
他虽口气强硬了些,但面上依旧漾着笑意。
章邯无奈,只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却始终挺着腰身,一手紧紧按在腰侧的配剑上。
这幅正襟危坐的认真劲让扶苏觉得好笑:“你啊……”
顿了顿,他又轻笑一声:“想不到蒙毅这么快就成亲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吧?”
章邯一怔,盯着扶苏的脸看了片刻。扶苏喝了些酒,脸颊上蕴着些绯红,这令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也令他的表情更加生动起来。
扶苏到底是君,在人前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君主终是不妥。章邯垂下头去,淡淡说道:“我不知道。”
须臾沉默之后,扶苏忽然叹了口气:“你觉得蒙毅真的是心甘情愿接受了这门婚事吗?”
不知他是何意,章邯又抬头看他,果不其然见他的眸子暗了一些。
“我不知道。”章邯摇了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扶苏好笑地哼了一声,语气却越发低落,“想当年,父皇迎娶母亲,不也是由华阳太后一手促成,为的就是可以延续楚系外戚的荣光。可结果呢?父皇与母亲互相将彼此伤得体无完肤。虽然蒙毅没有和我说过,可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开心。我知道父皇为他安排这门亲事的目的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不希望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而牺牲掉一生的幸福……”
“你想多了。”章邯摇摇头,脸色柔和了一些,“他没有牺牲什么,他只是还不习惯被人管束的日子罢了。以前他就是个散人,只要没有任务在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现如今却不同了,家中总有个人在等着他,他怎么也得收收心了。”
“是吗?”扶苏半信半疑。
“嗯。”章邯笃定地点点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扶苏忽然伸出手,按在他空着的左手上:“若非因为我,母亲也不会将自己逼入绝境,我不想有人再步她的后尘。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愿你们任何一人因我而受委屈。”
“不会。”章邯云淡风轻地扬起嘴角,眼睛里带着笑意,“你不必想太多,你既知道我们是兄弟,就该明白不论我们为你做什么,皆是心甘情愿。”
一句话落,扶苏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抿着唇朝章邯感激地笑了笑。
“这酒可真不是好物!”扶苏举着酒爵晃了晃,“几杯下肚竟让人不知所谓。”
章邯明白他是给自己找台阶,便也跟着说道:“是啊,所以大父一直叮嘱我,说身为秦将绝不可嗜酒。”
扶苏深以为然,默默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面上忽然生出些许难色,犹犹豫豫地盯着章邯:“对了……之前德音送你的香囊还在吗?”
突然提到德音之名,章邯半张着嘴微愣,不知他是何意。
扶苏难为情地勾了勾嘴角:“父皇命李由去接德音,德音怎么也不肯回来。你也知道她的脾气,李由哪里是她的对手。不过,德音虽然人未归,却给我写了一封书信,除了报平安,还交代我一件事。”
“何事?”章邯一颗心悬了起来,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让我帮她把那枚香囊要回来。”扶苏缓缓说着,目光却来来回回在章邯脸上逡巡,“当年你要随军出征,她是担心你的安危才将此物送给你。如今你已经平安归来了,那个东西也就没什么用了。”
章邯抿着唇没说话,脸色却有些难看。扶苏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是生了气,又赶紧解释道:“我也明白,这送出去的东西万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可是那香囊是母亲给她的,眼下母亲已经不在了,所以她想取回,算是留个念想……”
章邯低低嗯了一声:“公主说得对。”
说着,他从衣襟里将香囊掏了出来,轻轻放在扶苏面前。
扶苏有些惊讶,低头打量了半天。那香料的香气虽然早已消散殆尽,但错了金纹的银质表面却通体透亮,一看便是被人小心呵护、经常擦拭。
“那个……”章邯不太自然地指着一处凹陷,口齿变得磕巴起来,“之前陛下在淮水大营遇刺,为了救他,我用香囊偷袭了刺客,所以……那里有些瘪了……你帮我向公主道个歉吧……”
“嗯,当日你和蒙恬将军急中生智才救下父皇,你不必道歉,该是我和德音谢你才对。”扶苏将香囊拿起,握在掌心里时竟觉到一丝余温,“你……天天都随身带着它吗?”
“嗯。”章邯低着头,刻意躲避着扶苏探究的目光,“公主说这个香囊可以辟邪,所以我就时刻带着了。”
“只是因为辟邪?”扶苏眉心微蹙。
章邯悄悄握紧了拳,半天没有说话。
扶苏收回目光,摩挲着手中的香囊,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一心只扑在课业上,疏忽了德音。直到这次收到她的来信,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竟如此粗心大意,对自己妹妹的心思一点察觉也没有。德音从小就娇蛮,可偏偏只听你的话。后来你随王老将军攻楚,她比任何人都担心你,吃不下、睡不着,唯恐你遇上什么不测。再后来你立下大功,她闻讯之后如释重负,可脸上一点开心的神色都没有。我很奇怪,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沙场九死一生,她宁可你寸功未立,也不想看你每日刀口上求生。那时我还没有看透她的心思,竟然还狠狠训了她一顿,说她妇人之仁,不该阻拦你为国效力。现在想想,我可真是傻。”
章邯只觉心尖似是被人戳了一下,忙抬头看向扶苏,却见他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你从楚地回来之后,我曾劝你去章台宫见见她,你为何没去?”
章邯咬着唇,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早就知道她对你的心意,为何要故意躲着她?”扶苏似乎有些生气,清秀的眉头拧在一起。
章邯越发紧张,嘴唇干的发白:“我……”
扶苏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太过严厉,随即舒展眉头,缓和了一下语气:“德音是我妹妹,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作为她的哥哥,我必须为她考虑周全。有些话她无法开口问你,那只能由我来问了。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章邯没有想到扶苏竟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将这句话问出来,他张了几次嘴,但还是死活说不出一个字来。
扶苏无奈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德音脾气不太好,不像别人家的姑娘那般温柔体贴。她从小被父皇和母亲宠坏了,难免有些骄横不讲理。她这个性子,一般人都吃不消。你若是有难处就明白告诉我,我会好好劝她,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你是我的好兄弟,若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你。”
章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我以为你……”
“你以为什么?”扶苏笑了笑,“你以为我要替德音出气,因为你这三年多对她不理不睬而骂你?”
章邯点点头,随即又仓促地摇了摇头:“我……我之所以没去看她,绝非是躲避她。她是公主,是你妹妹,我不能稀里糊涂地轻易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来。她年纪还小,或许只是因为和我认识久了,才会把依赖当做喜欢……”
“我说我傻,你比我还傻。”扶苏一脸好气地瞪着他,“蒙毅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蒙毅出征时没见她那般牵肠挂肚?就算她只是一时兴起,可这三年里你对她不理不睬,她早该放下了,又何至于到现在都不肯回咸阳,不肯和你说话?”
章邯刚要解释,又听扶苏叹了口气:“我是后知后觉了些,可我不是瞎子。从章台宫回来之后,德音一句话也没和你说过,是不是?”
“嗯。”章邯难掩沮丧,又带着些愧疚,“是我没考虑周全,忽视了她的感受……”
“其实,我倒是认同你的做法。”扶苏安慰般笑了笑,“你这么做虽然看似无情,却也还是为她着想。德音到底是公主,有些事还需把握住分寸,不可随性妄为。再说了,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那时德音确实年幼,或许真的分不清何为依赖、何为喜欢。不过时隔三年,她对你的心意一如既往,这个时候你若再推脱,那可就真的是辜负她了。”
章邯认真地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我……”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扶苏拍了拍胸口,“若你真的和德音彼此有情,等她再大一些,到了婚嫁的年纪,父皇那里我会替你去说。”
听闻此言,章邯欣喜不已。但身在大殿之上,他又不敢过于放肆,只得感激地朝扶苏深鞠一躬:“多谢。”
扶苏暗自舒了一口气,提着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那这个怎么办?难道还要我去替你还吗?”
章邯连连摇头,连忙将香囊接了回来:“不用了,我会亲自去和她说的。”
“嗯,好。”扶苏满意地看着他,却又不忘提醒一句,“不过德音毕竟是公主,在父皇没有真正点头之前,你们还需谨守分寸。”
“你放心!”章邯将香囊紧紧握在掌心里,“我一定凡事都为她设想,绝不会惹出什么风言风语,让她被人说三道四。”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