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宴群臣
临近年末,天气越发寒冷。然而咸阳宫内却越发热闹起来。
虽说嬴政是个严明的君主,在约束臣下方面向来雷厉风行,不过他并不是个苛刻的人。
天下初并,四海咸服,饶是冷静自持的嬴政也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准备在咸阳宫里设席宴请辛劳奔波多年的老臣们,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
宴会当晚,政事殿里灯火通明,平日肃穆庄重的大殿焕然一新,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君臣和乐的融融景象。
就连一向称病不朝的王翦也在儿子王贲和孙子王离的陪同下出了席。王氏一族三代将军,几乎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作为昔日的三军主帅,王翦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整场宴席中最令人瞩目的焦点。
王翦多了些心眼,生怕抢了皇帝陛下的风头,对同僚的吹捧皆是谦虚推辞。不过嬴政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反而一个劲地撺掇别人去向王翦敬酒。
挥师挞伐的主帅低调谦逊,运筹帷幄的君王和善可亲。这在素来视秦国如豺狼虎豹般暴虐的天下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嬴政明白,自己这帮臣属若单拎出来,个个都是能匡扶社稷的大才。与这些聪明绝顶的人精诚合作十余年,将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嬴政没有少费心思。当然,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往往都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不管彼此心底里是怎么想的,面子上该给足的一定要给足。就像当年魏缭初入秦时,背地里明嘲暗讽过多少回秦王刻薄寡恩,准备撂挑子走人,但嬴政不还是好吃好喝将他哄了回来,委以重任?事实证明,魏缭这样的人确实是定国安邦的好手,而且一旦认定了主君,就绝不会三心二意。
该让臣子们出风头的时候就把主场的位子让出来,不该让他们喧宾夺主的时候,就得让他们安静。二十出头的嬴政就可以将帝王心术玩得炉火纯青,如今他更是得心应手地周旋于这帮七窍玲珑的人之间。
他坐在政事殿最高的位置,又将长公子扶苏安置在他右手边的首席,好整以暇地看着堂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除了王翦以外,李斯和蒙恬也成为了众臣眼中的红人。
战时,李斯以廷尉之名主邦交之事,先后多次离间列国君臣,成为“伐谋”的领军人物;天下既定,他又力谏嬴政废除分封,大行郡县制,受到嬴政的鼎力支持。李斯虽师出荀子之门,却坚定秉持法家之道,在很大程度上与嬴政的想法不谋而合。如今,他的长子李由又出任天下腹心的三川郡郡守,谁都能看得出来,李斯在朝中的前途不可限量,几乎所有人都借着这次宴席的机会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
至于蒙恬,更是不用多说。他本来就是嬴政最信任的近臣,与父亲蒙武、弟弟蒙毅皆在统一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如今又升任内史,掌管京畿重地。除此以外,他的弟弟蒙毅又刚迎娶了左相王绾之女,蒙氏大有出将入相的意思。不论是武将、还是文官,蒙氏的力量必不可小觑。不过,众人虽有心想与蒙恬攀谈,却没有任何机会。因为嬴政早已将他唤到一旁,与他一起笑呵呵地看着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相较而言,章邯和蒙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章邯身为中郎将,必须时刻护卫在嬴政身边,自然是不能参与进这热闹的酒宴。至于蒙毅,他已经接替蒙恬成为新的郎中令,则必须统一负责皇宫戍卫,更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些醉了。不知是谁脚下没了轻重,咣当一声踢倒了几案,震得大殿上的人醉意全无。
当年,荆轲就是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将匕首插进了嬴政的胸膛。所有人都无法忘记当日的惨状,齐刷刷朝嬴政的方向看了过去。
章邯最先反应过来,抽出利刃挡在嬴政面前,神色紧张如临大敌。门外的蒙毅听到声响随即带人冲了进来,虎视眈眈巡视一圈。
待排查之后,内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蒙毅让人将洒落一地的杯碗盘盏收拾干净送了出去。经过这一场虚惊,朝臣们的酒也醒了,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场。
嬴政站起身,示意章邯将剑收起来,然后看着阶下的人止不住笑道:“看来这政事殿还是太小,如今已经容纳不下我秦国的柱石了。也是怪朕,这么多年只顾着埋首政事,却从未想过将这陈旧的殿宇修缮一下。如今天下战事方歇,不宜劳师动众,待休养一段时间,朕一定要建一座与我帝国威严相得益彰的宫殿。到那时,咱们君臣再好好欢聚一次。”
王翦最先回过神来,高举手中酒爵向嬴政贺道:“陛下圣明,陛下之功必将名垂青史、万载流芳!”
众臣随即也明白过来,齐齐举酒拜贺:“陛下必将名垂青史,万载流芳!”
嬴政心情大好,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又朝众人摆了摆手:“朕不胜酒力,如今已经有些醉了。你们继续,朕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他又回身吩咐扶苏:“朕先行一步,这里就交给你了。”
扶苏起身恭送,刚要说话,又听嬴政说道:“章邯,你留在这里保护扶苏吧。”
章邯一愣:“那……陛下呢?”
嬴政摆着手,人已经下了御阶:“朕无妨,不必担心。”
咸阳宫戒备森严,若放在平日自然不必担心嬴政的安全。可今日适逢他宴请群臣,谁又能保证不会有刺客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意图不轨?章邯虽然不敢抗命,但还是放心不下,他与蒙恬迅速商量了一下,吩咐几名内卫随身保护,这才安了些心。
若是休息,嬴政应该直接去后殿,可他却径自出了正门,不知往何处去了。
他本就没怎么喝酒,出了门来,凉风一吹,越发清醒起来。
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忽然能体悟到屈子当年的心境了。
见蒙毅迎面过来,他抬手止住:“你只管安心当值,朕去……转一转。”
去哪里转呢?嬴政在心里笑了笑,抬脚拾级而下。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去沅茝殿了,但芈昭彤已经不在了,扶苏眼下正在酒宴上代他犒赏百官,至于他最宠溺的德音,仍旧固执地待在楚地不肯回来。
前些时候,李由回来复命,说靖安公主还要继续在楚地为母亲服丧,暂时无法回咸阳。嬴政心里清楚,众多子女中就属这个女儿最像自己,性子拧得厉害。只要她决意不回,谁也劝不动。德音迟迟不归,其实还是对他存了怨念。
在芈昭彤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德音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受尽了委屈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陪着她,看着她一天天油尽灯枯。
嬴政无心责怪她,却又放心不下。他在花园里兜兜转转迈着步子,心猿意马。
“陛下。”
一声轻唤将他从神思中拖了回来。
嬴政回头,只见赵高俯着身子跪在地上。
“你不在殿中与同僚欢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嬴政微微扬眉。
赵高抬起头来无声笑了笑:“臣见陛下似有心事,实在放心不下,便跟过来看看。”
“朕哪有什么心事?”嬴政瞄了他一眼,“朕就是受不了吵闹,有些疲惫罢了。再说了,朕在那里,所有人都放不开手脚。大家劳心劳力、勤恳做事多年,也该好好乐呵一下。朕明白你们的心思,就不在那里干杵着了”
“陛下圣明,陛下说的是。是臣嘴笨,不会说话,还请陛下不要怪罪。”赵高虽然嘴上认了错,可脸上仍旧带着笑意,“臣和陛下一样,也怕吵闹。”
“是吗?”嬴政缓和了些脸色,示意他起身,“那正好,你陪朕散散心吧。”
“陛下想去哪里散心?”
嬴政闻言猛一抬头,正好迎上赵高满是关切的眼神。他随即明白了赵高的意图,却又不着急戳破:“你说呢?”
赵高嘿嘿谄笑:“前些时日臣去兴乐殿给胡亥公子授课,发现他竟然对韩非先生的学说颇有心得了……”
“哦?”嬴政淡淡一笑,“韩非所著实为王者之教,对胡亥而言过于晦涩难懂。以后不要再让他看这些耗费心神的东西了,以免抹杀了他天真烂漫的本性。”
赵高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尴尬:“陛下教训的是,是臣疏忽了。”
嬴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胡亥与他兄长们不同,从小就是个闹腾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这份天真才显得弥足珍贵。”
说到此处,嬴政忽然生出一丝落寞:“朕对扶苏过于严格,无意中让他对朕生出了畏惧之心,以至于他现在有心事也不愿与朕说了。孩子大了总由不得父母,作为父亲,朕也深有感触。赵高,不要对胡亥约束太多,别让朕失去唯一一个敢对朕说真话的儿子。”
虽然嬴政说的是真心话,可赵高听在耳中却很是不舒服。
嬴政对扶苏严格,那是因为他从心底里将扶苏看做了社稷的继任者,是将他当做新君悉心栽培。依照他的想法,胡亥不过是可以哄他开心的幼子罢了,根本担不起秦国的社稷重任。
当然,赵高只将这些想法藏在心里,丝毫没有流露于面上:“陛下放心,臣一定不会过分约束公子,只要在律法允许之内,臣会尽量让公子随心而为。”
“嗯,那就好。”嬴政满意地点点头。
事实上,嬴政也绝非没缘由地乱发这一顿感慨。
他始终还是天下的帝王,凡事皆要以国事为重。他子嗣众多,但除了扶苏以外,却没见他再对什么人另眼相看。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因为他顾及扶苏的嫡长子地位,不想因为自己的偏好而平白无故给扶苏招来潜在的敌人。成蟜的教训,他始终铭记于心。
但胡亥不同,那个孩子没有太多心机,即便身处权力中心却也没什么欲望。每每看到他,嬴政总会觉得莫名地高兴,或者说是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只单纯将自己看做父亲,而非权倾天下的君主。与胡亥相处,可以让他感受到寻常人家的父子天伦,让他意识到自己终归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知子莫若父,嬴政坚信胡亥的秉性,知道他绝无与兄长扶苏一争高下的野心。
但是,赵高就不同了。
嬴政深知赵高的心性。虽然他长于政务,替自己完美处理过许多棘手的事,可他过于聪明。嬴政敢放手让他做胡亥的老师,一方面是看中他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是有绝对的信心,自认为可以将他死死压制住,不让他翻出什么浪来。
这一次,赵高明显是想为胡亥说些好话。作为父亲,嬴政自是欣慰。但在欣慰的同时,该提醒的话还需提醒。
嬴政可以偏爱胡亥,却绝不允许这份偏爱成为他挑衅扶苏的资本。
他相信,赵高一定听出了这话里的机锋。只从赵高那默默黯淡下去的眼神里,嬴政便洞悉了一切。
“说了这么多,朕还真想去看看胡亥了。”嬴政佯装不知,指着赵高轻轻笑道,“走吧,陪朕去兴乐殿瞧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