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失而复得
嬴政毫无预兆地认可了扶苏的建议,这让王翦稍稍舒了一口气。
“寡人还有奏章未阅,你们都下去吧。天色不早,明日一早还需赶回咸阳,扶苏你也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好赶路。”嬴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目光扫过帐中几人。
“是。”
王翦、蒙武和章邯依次退出帐外,出来时,章邯又嘱咐门外戍守的侍卫给秦王父子送些热水进去,然后才匆匆离去。
刺客大多已死,但还有许多善后事务需要处理。王翦与蒙武只顾忙着扫尾,没留意章邯又行色匆忙地出了营去。
待王翦赶到河堤时,看见章邯正举着火把拨开野草,在草丛里找着什么。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因为出汗的原因,显得有些油腻。
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为确保万无一失,王翦加强了淮水岸边的戍守,河堤上来来回回多了许多巡防的兵卫。
“阿邯!”王翦远远唤了一声,见他寻声望了过来,立刻招了招手。
章邯焦躁地用剑狠狠划过草丛,锋刃将青绿的草叶削成两半,直接飞了起来。
“大父,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章邯并未理会他,又俯身埋首继续寻找。
王翦见叫不来他,只得无奈地迎了上去:“你在做什么?”
章邯头也不抬,声音显得有些着急:“我找个东西……大父不用管我,找到了我就回去。”
王翦抿嘴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眼前:“是在找这个吗?”
章邯定睛一看,如孩子一般欣喜不已,扔下手里的剑一把将他手心之物夺了过去:“对对!就是这个!大父您怎么知道是我的?”
王翦摇摇头,弯腰将剑捡起,郑重地看着他:“你是军人,怎么可以随便将自己的配剑扔掉?”
章邯顿时羞红了脸,赶忙要将剑接回去。可他两手都是满的,根本无法将剑拿住。
见他这幅手忙脚乱的模样,王翦好笑地替他接过了手里的火把,然后将配剑塞到他手里:“方才你和蒙恬配合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所以收拾刺客尸体的时候我便让人特意把这个香囊找了回来。也真是惊险,这东西就落在水边一处石块上,若是再往前一点可就掉进水里去了。”
“谢谢大父!”章邯感激地咧嘴笑了起来,拿着香囊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用力过猛,香囊的一边已经明显的凹陷下去,章邯心疼不已,恨恨叹了一声:“这下坏了,若是公主知道定会骂死我。”
这一句话显然是痛心之下脱口问出,话一出口,章邯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秘密。他立刻闭了嘴,慌张地将香囊藏进胸前,略显尴尬地朝王翦笑了笑:“大父,您也累了半宿,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王翦脚下没有动,玩味地盯着他的脸:“这是靖安公主送给你的?”
章邯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一边装模作样将剑收回剑鞘,一边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几声。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王翦有些好笑,“你们都大了,有些小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哪有什么心思?”章邯立刻反驳回去,脸上、脖子上红成一片,“公主自小与我熟识,把我当成和扶苏一样的哥哥,她听闻我要上战场,就送了我这个香囊,说是可以保佑平安。我想着这确实是个好彩头,就一直随身带着了……”
“嗯,确实是个好彩头。”见他一副鸭子嘴硬的模样,王翦也不拆穿他,只笑着点点头,“今日还真是多亏了它,才能让王上化险为夷。等你日后回了咸阳,一定要好好谢谢公主。”
听王翦似乎大有放自己一马的意思,章邯乖顺地答道:“好,我一定会去谢谢她。”
王翦是过来人,自然懂得年轻人那种欲说还休的微妙心境。他尊重章邯的意志,既然章邯不愿说,他也就不再多问。但是作为长辈,该提醒的他也必须说清楚。
“阿邯,公主与扶苏乃是一母同胞,自然也就与扶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其中的分寸我希望你能把握得住。另外,公主身份尊崇,不管她对你是何种心意,只要王上未点头,你就不能做出任何僭越的事情来。”
王翦说得这些道理章邯又何尝不懂,可是当初离开咸阳的时候他就是懵懵懂懂,这一年以来,他一直忙于阵前厮杀,更没有机会去细细分析自己与德音之间微妙的关系。见王翦的神色忽而严肃起来,章邯只觉心头一沉,默默点了点头。
听王翦提到扶苏,章邯忽然想到一事,上前一步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父,王上为何不让您来审问刺客?”
听此一问,王翦轻轻捋着下颌上的胡须,略显迟疑地盯着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王翦微微垂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刺客与王上在大帐前交手,扶苏见势不妙想要上去相助,刺客返身一刀直冲扶苏而来。可是刺客的首领却喝止了他,说是不可伤害扶苏,只取王上性命。”
“哦?还有此事?”王翦猛地睁大了眼睛。
章邯点点头:“当时您和蒙武将军还未赶到。不过王上、蒙恬将军、扶苏都听到了。”
“难怪……”王翦若有所思,“方才在帐中,王上的神色十分奇怪。除了愤怒和惊惧之外,他的眼神里还有一种困惑和怀疑。原来如此……他必定是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所以才会命蒙恬去审问。蒙恬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也最了解他,知道他所求为何。你还记得蒙恬出门时,王上交代他的那句话吗?”
“您是说?”章邯仔细回忆了一下,蓦然明白过来,“王上问蒙将军,是不是知道该问什么。原来王上指的这件事啊!”
王翦眉头紧锁,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刺客为何故意要保护扶苏?这件事若查不清楚,恐怕扶苏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
“您是指王上会怀疑扶苏与楚地的人有勾结?”章邯愈加紧张,想了想却又十分不解:“方才扶苏劝谏王上的时候那么直接地顶撞了他,可王上并没有发怒,反而难得地当面夸赞了他。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王翦轻轻哼了一声:“扶苏若真与楚人有勾结,那些刺客就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这种低劣的离间伎俩怎么可能欺骗王上?王上的顾虑还是在于扶苏本身。扶苏的血脉可以助王上安抚楚地人心,可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人借此生事呢?除了项燕,还有至今潜逃未归的昌平君,我有种预感,这次刺杀一定和昌平君脱不开关系。项燕还好说,虽然同为楚人,可他与王后并无任何接触,可若是昌平君……只怕到时候又会生出风言风语了。”
听了这话,章邯很是气馁。好容易刚刚才发现楚人血脉对扶苏的好处,转眼间又成了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
“就算昌平君和王后熟识,那又怎样?说到底还不是有些小人暗地里作祟存心诋毁王后?英明如王上,还真能轻信这种无稽之谈?”
“话虽如此,可谣言四起总会影响到扶苏的名声。”王翦摇了摇头,“扶苏不是王上,王上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可扶苏不行。再说了,在王上的心里,他真的不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吗?”
章邯猛地一怔。
嬴政虽然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在乎列国之人怎么看他,可事实上呢?有些事他或许不会在意,但有些事却是横在他心里的刺。比如关于他自己的身世。
他曾为此苦恼过许多年,甚至以残忍的方式回避着真相。到最后,他不惜大开杀戒,为的就是堵住那些散播恶意的嘴。虽然真相足以令人欣慰,但在真相到来之前呢?他不是依旧被漫天的谣言压得喘不过气来?
谣言之毒并不在于真的能揭示什么,它只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帮凶,散开漫天迷雾,将真相挡在人的视线之外,并领着人们在歧路之上越行越远。
强硬如秦王嬴政都快要在谣言的威力之下崩溃,更何况是性子温润的扶苏。赵高之流始终唯恐天下不乱,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又怎么会错过?
就算嬴政再理智,可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他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见章邯垂头丧气,王翦又略显无奈地笑道:“不过,方才扶苏的一番话确实说到了王上心里。王上无意牵连楚地百姓,多方重压之下才说了些气话罢了。王上心明眼亮,一般不会在气头上做什么重要的决定,待怒火散去,他自己就会冷静地分析时局。到那个时候再顺水推舟地劝他,往往可以事半功倍。扶苏素来在王上面前谦恭,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提出自己的建议,王上虽有不悦,但更多的还是诧异和惊喜。而且扶苏的想法暗暗契合了王上的心意,所以才侥幸没有受到责罚。他以后会越来越多地参与进国朝大事,与王上意见不同、甚至相悖都不足为奇。你伺机劝着扶苏一些,别让他在王上发怒的时候直接顶撞他,要懂得见机行事。”
“嗯,我会劝他。”章邯叹了口气,“其实,扶苏也并不是全然不懂这个道理。他这次主动请求来楚地,实则是为了替王后完成夙愿。他竭力保护楚人,也是为了替自己的母亲分忧。”
听了这话,王翦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又叮嘱道:“明日一早,王上将会返回咸阳。我会派你一路护送,你趁机留意一下蒙恬的反应,探探他的口风。蒙恬虽是王上心腹,但一向偏重扶苏,也许他能对你透露些审问的实情。”
章邯欣然同意:“好,我会尽量探清楚。”
见他神色稍有缓和,王翦拍着他的肩头笑了笑:“走吧,先回大营去吧。好好养精蓄锐,明日还要赶路。”
章邯忽觉鼻子一酸:“大父,破了楚国都城,俘获了楚王负刍,您本应该喘一口气了,可是……”
察觉到他的担忧,王翦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吧,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山东六国只剩齐国,天下一统指日可待。这样奔波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您的意思是,王上很快就要准备攻齐了?”
王翦摇了摇头:“齐国已不足挂齿,当务之急是将赵魏韩楚燕的余孽剿清。之后我会继续率军南下,尽快平定淮南和百越之地。王贲刚攻下魏国不久,趁胜追击便可一举剿灭燕、赵残余。至于攻齐嘛……蒙氏祖上为齐国人,我想王上会命王贲和蒙恬一起去。大军兵分三路,天下可尽收囊中。我秦人数百年的夙愿,终于就要实现了。”
听到这话,章邯心中的郁闷之情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激荡的豪情。
天下定,四海清。
嬴政那年说过的话仍振聋发聩、声声在耳,转眼间,这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终于就要变为现实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