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偷梁换柱
嬴政急匆匆返回书房的时候,德音已经带着容兮双双跪在了堂下。扶苏站在一边,似乎与她有过短短的争执,面上泛着红,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没能占据上风。
很明显,这是嬴政的家事,而且关乎一些无法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儿女私情。于理而言,作为外臣,章邯不该掺和进去,只守在外面即可。可是方才赵高话里话外已经将自己拖了出来,身为当事人,章邯不能丢德音一人面对质问,将所有的烂摊子全都压在她身上。
进或不进,章邯一时决定不下,犹豫着在门口处滞了步子。
嬴政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朕进去。”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但隐隐藏着些失望。章邯心中惴惴,不安难言,默不作声将德音的剑交给门外内卫,然后低头进门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德音与容兮身侧。
嬴政回到书案后坐定,目光闪躲不定地在阶下几人身上来回逡巡。
“谁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句问话既出,阶下人却悄无声息,没有一个人出来答话。
扶苏悄悄观察着嬴政的脸色,又见那三人皆如霜打茄子一般,心下一急想要求情。没想到“父皇”二字方一出口,嬴政便冷眼打断了他。
“这里没你的事。她方才在兴乐殿不是嚣张得厉害?如今怎么也蔫着不敢说话了?”
“谁不敢说话了?”听着这讽刺嘲弄的话语,德音受不了激将脱口而出,目光方与嬴政重合,又微微瑟缩着错了开去,“儿臣……儿臣知道惹了父皇不高兴。父皇现在一定看到儿臣就生气,所以儿臣就索性做个哑巴,省得您听着也烦。”
听她胡搅蛮缠,没理也要自辩三分的架势,嬴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那朕是不是还得感激你这一片孝心了?”
德音撇撇嘴,小声嘀咕:“儿臣没那个意思……”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彻在书房里。
嬴政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案头堆积的奏章哗啦啦倒了一片:“德音,你三年未归,音信全无,父皇不怪你,因为父皇知道你受了委屈。你突然决定回来,事先却不告诉朕,还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大闹兴乐殿,恐吓胡亥母子,又差点伤了朝廷重臣的性命,若是传扬出去,你可知道臣民们会怎么看你?!”
嬴政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暗藏着一丝丝失落。德音是他的女儿,因为芈昭彤的事与他心生芥蒂,待在楚地三年不归,甚至连一句简短的问候都没有。然而眼下她却为了章邯的事情不管不顾地回了咸阳。嬴政不屑于将自己与章邯做什么比较,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觉得酸溜溜的。
德音虽然脾气拧了些,但心思还算通透。嬴政极力掩饰想不留痕迹,然而她还是立刻便察觉到这话中的失落之情。嬴政看似怒气冲冲,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就表明他心中依旧将这个女儿看得很重。
德音忽而鼻间酸涩,不再如方才那般骄横,明亮的眸中氤氲出一丝雾气:“父皇……您不要生气,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和您闹脾气,不该只身在外不回来……这些年,儿臣经常会想起您,想起以前您和母后一起陪儿臣玩闹的情景。儿臣并非不思念您,儿臣真的很想一直陪伴在您身边。只不过,每每想到母亲已经不在,儿臣便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儿臣没有想好,所以一直就没有回来……”
德音鼻音软糯,还带着一些哭腔,说话的时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情意深重、感人肺腑,看起来隐忍而可怜。
嬴政不由软下心肠,对这个女儿实在是无计可施。
“没想好?”嬴政轻轻哼了一声,脸色不再似方才那般阴沉,“没想好就不回来,那现在呢?听说赵高要将女儿嫁给章邯你就回来了?”
说罢,他蹙眉看向章邯:“章邯,平日里看你踏实本分,可这次你着实令朕刮目相看啊。”
章邯再笨也听出这明褒暗贬的揶揄,连忙俯身磕头请罪:“陛下容禀,臣……臣……”
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该怎么去说。虽然他与德音属于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可德音毕竟是公主,一旦措辞不当,很有可能会让嬴政误会什么。何况,德音与扶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先前自己委婉拒绝了赵高联姻的提议,撅了赵夫人的面子,若是此刻忽然将自己与德音的事情挑明,以赵高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又会狠狠记上扶苏一笔。
对于他,嬴政可不会像对德音那般宽容,听他犹豫难言,心头不由又窜出一把火,厉声质问:“朕如此信任你,让你保护扶苏的安全,你却借着这个机会试图引诱公主?谁给你的胆子?!”
章邯大惊,自己什么还未解释,嬴政就已经将这么大的罪责按在了自己的头上:“陛下明鉴,臣素来敬重扶苏公子和靖安公主,从未对公主动过任何邪念!公主持重,向来与臣秉持君臣之仪,更不曾做过任何有辱皇室清名之事!”
“事已至此,你还在狡辩?!”嬴政狠狠叹了口气,一双手紧紧握拳,撑得指节泛着青白,转而又指向扶苏,“你与德音同住在沅茝殿,竟然对这眼皮子下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你这个兄长当真失职!”
猝不及防挨了骂,扶苏顿时猛抽一口冷气,蹭地跪下身来:“父皇,儿臣……德音和章邯,他们……”
扶苏虽然也想到赵高那层关系,但却并不在乎他会否对自己再添怨念。扶苏心中所想,乃是章邯与德音的幸福。既然这层薄纱已经在不经意间被捅破,不如索性就将事情说明白,好成全了这二人的情意。
岂料他刚说了几个字,就听容兮一声疾呼:“陛下容禀!”
从进门到现在,容兮一直蜷缩在德音身侧,俯肩垂首,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眼下她猛然伏地叩首,震得其余三人皆是一惊。
嬴政缓了口气:“说。”
容兮得了令挺身立起。她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受到方才殿中那剑拔弩张之势的影响。
“陛下,公主回京其实是为了奴婢。”
“嗯?”嬴政听出些蹊跷,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说下去。”
容兮垂眸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努力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平稳而清晰:“蒙陛下圣恩,奴婢早些年有幸伺候在太后身边。后来,陛下又将章邯送到了甘泉宫与太后为伴。那些年里,甘泉宫冷清孤寂,章邯心地纯善,与奴婢相依为命,亲如姐弟。可是渐渐地,奴婢对他由依赖而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奴婢知道,章邯一直将奴婢视为亲姐,从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所以只好将这些情思都深埋于心,不敢泄露半分。太后薨逝以后,陛下垂怜,让奴婢侍奉公主。公主与奴婢皆是女儿家,便看破了奴婢的秘密。为了不让章邯为难,奴婢恳求公主替奴婢保密,公主心善,就答应了奴婢。前些日子,宫中奉命前去楚地给公主送用度的公公无意中将赵高大人的事情说了出来,奴婢闻讯之后悲痛难抑,公主素来未将奴婢看做外人,一怒之下便要回来替奴婢做主。奴婢想要阻拦,可公主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根本拦不住。陛下,公主仗义直爽,一切皆是为了奴婢,而从头到尾,章邯将军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件事皆因奴婢而起,陛下,您若要罚就惩罚奴婢,请不要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容兮尽力将最后一个字说清楚,随即重又俯腰伏下身。
不仅是嬴政,就连其他三人听闻此言亦是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容兮……”
德音离她最近,刚想探身去拉她,就听嬴政低声追问:“既是如此,说开了便是,何以他们方才都吞吞吐吐,似有刻意隐瞒之意?”
知道嬴政仍旧有疑,容兮冷静地答道:“回陛下,扶苏公子和章邯将军委实不知情,所以他们答不上来并非是有意隐瞒,而是确实不知。至于公主殿下……奴婢长了章邯十几岁,本就不该痴心妄想,这份感情若是传了出去会惹人耻笑。公主待奴婢好,凡事都替奴婢着想,她不忍心奴婢受人讥讽,又怕章邯将军知晓隐情之后会看不起奴婢,所以才坚持守口如瓶,想替奴婢遮掩。公主待奴婢如姐妹,奴婢不能让她替自己背了黑锅。奴婢虽然笨拙,却也明白公主的名声事关皇家威仪,不容遭到任何污蔑,所以这才向陛下禀明实情,请您明鉴。”
章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明明就是容兮编造出来的。她心中之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蒙毅。
她竟会做到这一步,不惜放弃自己珍若生命的清名,为的就是能保住章邯与德音之间的秘密,维护他二人的名誉。
“姐姐,你……”章邯喃喃,心中绞痛不已,目光所及处,见德音亦是悲惊交杂,难以言语。
嬴政沉默良久,仔细推敲着容兮的说辞。思来想去,似乎并无自相矛盾的破绽。
“流言到底会对一个人产生多么严重的伤害,你在太后身边许久,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害。然而,你为了一己私欲,竟陷德音、章邯于此危险境地,害他们险些被朕误解。你犯下如此大错,朕又岂能再留你在德音身边?”
“父皇,不要。”德音从震惊中抽回神来,猛地摇头,“父皇,都怪儿臣鲁莽,这一切与容兮无关,她……”
“殿下!”容兮直起身来,一把抓住德音因为惊恐而不断比划的手,“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受罚。”
容兮素来都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比起风风火火的德音要安静许多。然而直到此时,德音才真正感受到她手上的力度,一改往日的温婉,竟似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她将每一个字都顿开了来,每一个字都力沉千钧、不容置疑。
德音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但见她的双眸中似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炽烈而坚强。
一瞬间,德音被她由内而外散发的气势震住,呆滞地微微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眼见容兮誓要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章邯重重叩首哀求:“陛下,若追根溯源,这件事的责任还是在臣。臣请陛下责罚臣一人就好,不要连累公主和容兮。”
话音方落,扶苏也伏身求情:“父皇,不敢怎么说,容兮乃是德音身边的人。她若受罚,德音面上也无光。虽然宫中之人不敢明面上指责德音什么,但私下里一定还会认为是德音御下无方、管教不严。这件事确实不太能拿得上台面,但牵涉到皇室名誉,儿臣斗胆请您开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原谅她一次吧。”
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以及他们向自己投来的恳求眼神,嬴政抿着唇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从嗓间挤出来几句话:“德音先禁足于沅茝殿,容兮送入宗正府,静待发落。”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