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初心不忘
顺着政事殿前宽敞的平台,嬴政与章邯二人一前一后,各怀心事沉默着缓步而行。
走到一处空地,章邯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昏暗不清的地面,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恶心难抑。
嬴政回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下顿时明白过来。
“你还在想着秦舞阳的事?”
章邯一愣,随即抬头迎上他询视的眼神,略显匆忙地避开脚下那方寸之地,重新回到嬴政身边。
“他就是在这里被斩下了脑袋。虽然血迹已除,可臣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他的惨状。那日臣奉命去迎接燕国特使,见他虽身着燕使衣冠,但举手投足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处处透着稚气。臣为了探听消息刻意对他示好,他没有怀疑,还与臣聊了许多他的家事。他受姬丹指使,妄图刺杀您,毁我大秦基业,虽是罪该万死,可臣……王上,臣不该对乱臣贼子怀有怜悯之情,臣不该说这些,臣知罪。”
章邯耷拉着脑袋,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嬴政盯着他打量了片刻,继而一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姬丹,他若是心有不甘也该去找姬丹,怨不得别人。”
“不,王上……”章邯将铜戈紧紧握在手里,因为太过用力,手腕不住颤抖,“他那日说起他的父兄,都是在战场上为燕国征战而死。臣对此大为钦佩,还对他说只要是为国而死的人都是英雄。臣不该说那样的话。秦舞阳虽是勇士,却对大节大义不甚理解。他接受姬丹的密令,更多的是出于报恩的侠义,并非为了燕国存亡。可臣的那些话却无意间令他意识到,他所要做的事并非只是为了报答姬丹的不杀之恩,而是为燕国尽忠。臣的无心之言竟坚定了他刺杀王上您的决心。臣这几日一直想着这件事,备受煎熬。臣不敢隐瞒王上,还请王上责罚。”
说完这话,章邯直直跪了下去,盔甲磕在地上,发出厚重的响声。
嬴政未曾听过这些事,初闻之下不由有些震惊,过了半晌,他俯身将章邯拉了起来。
“这不怪你,即使你不说那些话,秦舞阳也会刺杀寡人。”
“可是……”章邯涨红了脸,眼中满是懊悔。
“不管他是为了报答姬丹的不杀之恩,还是为了挽救燕国生死一线,他选择的方式都是错的。”嬴政摇摇头,言语中没了咬牙切齿的痛恨,反倒多了一些叹惋,“刺杀寡人就能保住燕国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寡人就算死了,还有扶苏,只要我秦国的血脉绵延不断,统一天下的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姬丹不懂这个道理,只凭意气用事。他将国朝大政视为儿戏,竟将一国之将来尽数交付给只会舞刀弄剑的游侠。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成就一时的威名,但青史留名之下,终究不过是一介目光短浅的莽夫,根本就不配被人尊为英雄。”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栏杆处,负手眺望着远处:“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方可建立不朽功业。周室气数已尽,诸侯裂土分疆,百姓频罹战火肆虐,人心所向不过是一个太平盛世而已。寡人知道,六国之人必定不会甘心,但民心望治,大势不可逆。放眼天下,只有我秦国堪负此使命,既然天命在秦,寡人愿顺应天命,放手一搏。即使列国诸人恨不得将寡人分而食之,寡人也绝不会退缩。”
章邯默默听着,心中虽然还有些难受,却不似之前那般沉痛。他吞下嗓中的哽咽,轻轻将铜戈杵在地上。
“王上大难不死,则天命必在我大秦。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卷进这股洪流中。”
嬴政仰首向天,闭上眼睛沉沉开口:“姬丹与我幼年相识,虽不是知己挚友,却也是患难之交。寡人也曾念在旧日之谊想网开一面,让你大父在战场上手下留情,留他一条性命。看来,寡人是多此一举。在姬丹的眼中,他早已抛下与寡人的故旧之情,想要的不过就是寡人的命而已。回首想想,也真是可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寡人几次三番濒临绝境,谋害寡人的却尽是寡人身边的人。”
听他言语之间难掩心中愤懑,章邯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嬴政几乎总能稳稳立于不败之地,只有几次打击将他逼进濒临崩溃的边缘,令他差点丢了性命。细细想来,这些恐怖的经历竟全部拜他身边之人所赐,或亲或友,如他的亲祖母夏太后、王太后赵姬、前丞相吕不韦、燕太子姬丹。作为高高在上的君王,这样的痛是常人所不能体会的。
章邯怕他怒急伤身,刚想劝他几句,又听他重重一拳拍在栏杆上。
“韩非曾对寡人说过,待天下一定,最重要的便是收服人心。要想令六国之人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就必须要靠明法律令。寡人当时虽嘴上同意,心中却有些担忧,只怕严刑峻法太过刚直,少了些圆滑,不能抚慰人心。现在看来,寡人真是糊涂。世间万物,最复杂难测的便是人心。尤其是六国宗室,他们包藏祸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颠覆我秦国。姬丹如此,其他人更是如此。对于他们,寡人绝不会再存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成王败寇,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语气平稳而严厉,令人不由生出一丝寒意,章邯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但见他整个人笼在白月清辉之下,散发着令人心惊的肃杀。
听章邯半天没有回应,嬴政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太过凌厉吓到了他,便低头略作缓和,然后又回过身来,眼神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寡人有一事想问你。”
章邯盯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王上请讲。”
嬴政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有意帮章邯缓解太过紧绷的神经:“知道大典那日寡人为何要将赵氏和胡亥赶走吗?”
这正是令章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私下想过,推测这一定与赵夫人和王后的对立有关,可事关宫闱重要人物,他不敢轻易下结论,更不敢在嬴政面前乱说,便谨慎地答道:“臣不知,请王上明示。”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的问题却令他慌乱不已:“扶苏向你抱怨过胡亥的事吧?”
“这……王上……”章邯舔了舔干涩的唇,说出的话亦是支离破碎。
“这咸阳宫里任何的风吹草动,寡人都心如明镜。”嬴政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不要紧张,寡人没有生气。”
章邯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确实没有什么发怒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信誓旦旦地说道:“王上,扶苏公子只是因为一个人待久了,没有蒙毅和臣在身边,觉得有些孤独罢了。他从未对您和胡亥公子有过任何不满和埋怨。”
嬴政点点头,看起来认可了他的说辞:“扶苏是寡人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寡人比谁都清楚。他心胸宽厚,很少与人斤斤计较,不过他太过敏感,有时候会自己钻牛角尖,所以还需要你和蒙毅以后多劝着他一些。”
提到自己的儿子,嬴政的眼神越发慈爱起来:“扶苏小的时候与寡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寡人那时初为人父,每每看见他,心里就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大了,与寡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明明有了心事,却不再向寡人倾诉,这是父子之间绕不过去的难题。寡人不怪他,因为寡人当年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独自承受、独自应对,这是男人成长时必须学会的事情。寡人虽然心知肚明,但作为父亲还是会忍不住失落。胡亥天真烂漫,就和当年的扶苏一模一样。父亲嘛,全天下都是一样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严厉,心里还是期盼能被孩子们围着。你还小,体会不到这种微妙的感觉,等你为人父之后就能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章邯不由替扶苏舒了口气,“扶苏不知王上心中所想,所以才会觉得伤心。臣会把王上的心意传达给他的。”
“不必。”嬴政斩钉截铁地阻止了他,“寡人说过,他若要变成真正的男人,就必须独自熬过这一切,体味这其中的艰辛。寡人告诉你,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底,不要陪扶苏一起胡思乱想。你要做的就是适时地劝慰他一些,不要让他走了弯路。”
说到最后一句,嬴政明显多了些警示的意味。章邯被他的良苦用心所感动,立刻俯首应道:“臣记住了。”
嬴政满意地扫了他一眼,眼神猛地一黯:“扶苏、胡亥、将闾他们都是寡人的儿子,在寡人心里一样重要。但是作为国君,寡人必须要明确扶苏的嫡长子之尊,长幼有序、嫡庶分明,这样才能确保秦国社稷绵延无虞。那日赵氏带胡亥前来政事殿,且不说是有人为她通风报信,还是她碰巧得知消息,只论胡亥与扶苏的地位,她便是乱了次序,犯了大忌。”
章邯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咬着唇想了片刻,犹豫着问道:“王上的意思是赵夫人不该带胡亥公子过来?”
嬴政不置可否,神色愈加严肃:“君王若遭遇险境、生死难测,必须要保证王储第一个来到他的身边。否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就会趁机生事、搅乱秩序,轻者兄弟相残、重者祸乱朝纲、危及宗庙社稷。那日寡人遇刺,外人皆不知寡人是否有性命之忧,扶苏还未到,赵氏便将胡亥带了过来,她这么做就是犯了大忌。”
章邯恍然大悟,不由感叹嬴政为秦国思虑之深远。
“臣明白了,一切皆以秦国社稷为重。王上可以宠爱胡亥公子,却不能容许他挑衅扶苏的地位。”
嬴政顿了顿,果决地盯着他:“不仅是胡亥,诸公子中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章邯,你和蒙毅都是寡人替扶苏选定的良才,以后一定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寡人要你记住,若是寡人有任何不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将扶苏最先带到寡人身边。只有这样,秦国才能无忧。”
章邯默默望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子婴,继而想起子婴的父亲长安君成蟜。对于嬴政而言,成蟜似乎从未真正与他分庭抗礼、也并未真正威胁到他的王储之位。可是,那些年有夏太后暗中操控,嬴政的危机从未解除过。或许直到他从异人手中接过秦王之位,他才真正摆脱内心里的惶恐。他的过往让他明白,只有王权平稳交替,才能保证秦国的稳定,所以他才会对赵夫人的行为那样敏感,才会完全无视她的关心而决然将她和胡亥赶走。
然而,嬴政永远都想不到,他的话在多年之后一语成谶。只不过,那时的风云巨变他已无法亲眼见到。
“是!”章邯忍着内心的激荡,重重俯下身许下自己的承诺。
知道他是领悟了自己的用意,嬴政觉得欣慰,轻松之下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您是困了吗?”章邯上前一手扶住他,“臣送您回去休息。”
嬴政没有拒绝,顺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临近大殿正门,他忽然又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章邯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与秦舞阳只有一面之缘,却对他的遭遇耿耿于怀。这是你的长处,但也会成为你的软肋。若要成就大事,有些感情就必须割舍。但不论何时,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心。只要你心中的信念一如既往,不论多大的挫折和危局都能挺过去。”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