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临终遗愿
王后连日留在甘泉宫侍奉王太后赵姬,竟未能分神照顾自己的一双儿女。待她忙中偷闲回到沅茝殿,适逢德音午中小憩方醒,一眼见到自己的母亲又是开心又是委屈,一时间哭闹不止,死活不愿她再离开自己。
芈昭彤无计可施,自觉这些时日确实忽视了自己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只好打发人去甘泉宫传话,说是等哄好德音再回来。
夜幕初降,赵姬忽然醒了过来。章邯在外殿守着,眼下只有容兮一人在榻前服侍。
见她似是要起来,容兮立刻上前将她扶住。容兮的指尖刚一触碰到赵姬的肩头,就听她嗓中如断弦一般嘶叫一声。
“太后?”
容兮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瞧,赵姬牙关紧闭、双目怒睁,胸口剧烈起伏,然而似乎只有出气而没了进气。
容兮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转头朝门口处大喊:“快来人!章邯!快!太后不妙!”
章邯正在殿外来回踱步,听到容兮惊喊一个箭步冲进内殿:“怎么了?太后怎么了?”
赵姬仰面躺在容兮怀中,整个人不受控制一般地抽搐不已。但她似乎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吃力地抬起胳膊,狠狠将章邯的一只手牢牢抓住。
她用尽了全身之力,不停撕扯着章邯的手臂。章邯顾不得手上吃痛,一步跪在榻前,探身问道:“太后?您想说什么?章邯听着呢!”
赵姬的嗓间咕哝几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越是着急,手下的力气就越大,直将章邯的手腕处抓出几道血痕。
容兮从未见她如此失控过,又见她满面痛苦,心中惊惧难耐:“太后,您别着急,您有话慢慢吩咐,章邯与我都会仔细听着。”
赵姬疯了一般摇着头,一把撑起身子就要下榻,容兮吓了一跳,忙将她拽住:“太后,太后!您这是要做什么?您要去哪儿?”
赵姬也不理她,仍旧死命往外冲。眼见这二人揪做一团,章邯灵机一动,忽然明白了赵姬的意思。他一边帮着容兮稳住赵姬,一边高声喊道:“太后勿急!太后是要去见王上吗?章邯这就去替您将他找来!”
话音方落,赵姬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向后倒去。容兮眼明手快,一把将她重又揽在怀中。
“太后?”章邯缓了口气,试探着看向赵姬,“太后,您是想见王上,对吗?”
赵姬依旧无法说话,可脸上不再似方才那般狰狞,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痛苦。她颤抖着抓住章邯的手,一行热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章邯笃定了心中所猜,抬头看向容兮:“姐姐,你快找人去传夏御医,再去请王后过来。”
“那你呢?”容兮大约猜出章邯要做什么,不由心中一紧。
章邯稳稳站起身,又向双目紧闭、哽咽不止的赵姬看了一眼。
“我去找王上,请他过来见太后。”
容兮一愣,却又忍不住担心:“可你之前不是说不能逼迫王上……”
章邯看着她,冷静而动容地说道:“姐姐,你说得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我这就去求王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和太后抱憾终身!”
见他一脸坚毅,容兮的心中涌起一阵热流,泪珠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她一抬手狠狠抹去眼泪,强扯起嘴角:“好,你快去吧!我这就去请夏御医和王后。”
章邯后退一步,对赵姬猛一抱拳:“太后,您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
说完,不待赵姬有任何反应,他已如一阵旋风裹出门去。
章邯提着一口气,破开层层夜色,如一支利剑冲到了政事殿外。
“哎呀,我还说是谁这么急匆匆的,原来是章邯小将军啊。”在殿门外值守的令官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不动声色地将他死死拦在门外。
刚刚爬上长长的玉阶,章邯气喘吁吁,憋得满脸通红,一手捂着胸口平复呼吸,一手拉过令官断断续续地央求:“大人,我……我……要见……王上……”
令官尴尬地轻笑一声:“可真是不巧,王上下了令,今日谁也不见。小章将军,你就赶紧回去吧,一会儿该宵禁了。”
章邯死死拽着他的衣袖,言语恳切几乎要给他跪下:“我真有要事要见王上,事关重大,大人您就行个方便通融一下。”
“唉!”令官的眉头皱在一处,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王上的命令谁敢违抗?小章将军,你就别为难我了,赶紧回去吧!”
章邯心下一急,顾不得礼仪尊卑,脖子一横就要往里闯:“太后要见王上,我是来替太后传话的。你快放我进去。”
“哎呀!”令官被他一推,踉跄着退了几步,眼见自己根本抓不住他,令官转头一使眼色,两边的内卫立刻围了上来,将他重重推出门来。
“大人,我只替太后传一句话,你就让我进去吧!太后情况危急,王上若是不去,怕是……”
见章邯虽被内卫摁住却仍旧努力挣脱,令官拍拍衣襟缓步上前,脸上笑意尽失,完全不似方才和颜悦色之态:“我已经说过了,王上有令,谁也不见。别说你是给太后传话,就是太后亲自来了,她也进不了政事殿这道门!”
“是吗?!”
章邯刚要开口,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他寻声回首望去,见王后芈昭彤一脸严肃地从玉阶处走了过来。
王后驾临,令官自是不敢怠慢,忙示意那两名内卫松开章邯,然后谄笑着迎上前去请安。
芈昭彤一改平日里亲和的温柔模样,秀眉微蹙,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令官大人好大的架子,连太后都不放在眼中,更枉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王后了。”
听出她话中的不悦,令官腿下一软扑通跪地:“王后说的哪里话?王后掌管后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尊贵无比,臣绝无轻视怠慢之意!”
“那你还不赶紧让开?!”芈昭彤声色俱厉,径自就要往殿中去。
岂料令官膝行几步,死死将她拦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王后息怒,臣不敢放行!”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芈昭彤身后窜出,抬脚狠狠踢在令官肩窝:“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母后要进去,你还敢拦着?小心父王砍你脑袋!”
说话之人正是靖安公主德音,方才她一直躲在芈昭彤身后的阴影中,章邯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正当他错愕之时,又一人影闪了出来,将德音一把拉了回去:“德音,不得胡闹!”
章邯定睛一看,原来是扶苏。他将德音拉住,继而又神色严峻地盯着令官质问道:“现在是秦国的王后、公子、公主皆要求见王上,你难道还不放行?!”
令官吓得如筛糠一般,连连磕头赔罪:“臣不敢,臣不敢!扶苏公子,不是臣故意为难王后、您和公主,实在是王上下了严令,今日谁也不见!公子,臣贱命一条不怕冤枉,可公子一旦硬闯,必定会惹得王上大怒。君王之怒,这是谁也承受不起的啊!公子,臣这么做,全是为了您、为了王后和公主着想啊!”
芈昭彤本就不是心狠之人,见令官痛哭流涕的模样,她实在狠不下心来再责骂他。何况令官所言也确实有理,依着嬴政的脾气,他若决定不见,那就是神仙道尊也入不了这个门。自己带着几个孩子硬闯,一旦嬴政发怒,她自己倒是不怕,可若牵连到这几个孩子,尤其是牵连到扶苏,那就绝非她所愿了。
想到这里,她稍稍和缓了一下神色,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冷峻。
“你起来吧。”
意识到王后是要放弃,章邯一步上前拱手恳求:“王后,太后她心心念念想与王上见一面,臣不敢辜负她的期待!臣……”
芈昭彤轻叹一声将他打断:“甘泉宫里的事本宫全都知道了。方才容兮让人来禀告,本宫匆忙之间只得带着扶苏、德音一同赶过去。半路上遇到夏御医派来的人,说是太后病危,情势十分危急。本后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想过来与你一起求王上,可是……”
说到这里,她稍作停顿,转首朝灯火通明的政事殿里望了一眼:“我们方才在殿外这么一闹,王上在里面一定听得一清二楚。他若有心去见太后,早就会见我们了。既然王上没有做好决定,我们就不要再逼他了。太后那里亟需人照应,你先随本后速速回甘泉宫去,不然,只怕容兮一人独立难支。”
“太后病危?!”听到这个消息,章邯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见他面容僵硬,扶苏赶紧上前拍着他的肩头:“夏无且的人说得含含糊糊的,母后和我也不甚清楚。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随母后去甘泉宫吧!”
章邯无言以对,只默默看了他一眼。芈昭彤不敢再耗下去,拉过德音转身往玉阶走去。
见章邯没有动静,扶苏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
章邯觉得双腿似是被绑上了巨石,怎么也动不了。
“怎么了?”扶苏以为他是着急之下憋过气了,急忙上前扳着他的肩头晃了晃。
章邯喘了一口大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反手拉住扶苏认真地说道:“你们随王后先走。”
说着,他几步行至政事殿门前,一撩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扶苏一怔,赶紧跟上前去:“你这是做什么?母后不是说了吗?父王他自有决断,我们不要逼他!”
听见这阵动静,芈昭彤也领着德音转了回来,见章邯倔强地跪在殿前,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俯下身轻声劝道:“你与太后相伴多年,情同至亲,我知道你是心忧太后。眼下她病骨难撑,我想她应该是希望你可以陪在她身边的……”
“不。”章邯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噙着一丝泪光,声音也不由沙哑起来,“太后此时唯一希望的就是王上可以在她身边陪着她。王上是国君,不该因私废公、因一己私情而破坏国法,臣这么做并非要逼迫他宽恕太后,只是想告诉他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可以秉持国法,可他也不能无视自己母亲唯一的心愿。若真如夏御医所言,太后垂危,药石无医,那么我就更该帮她完成这人世间最后的牵念。太后所求不多,只是一面而已。王后,臣心意已决,请您原谅臣的任性妄为。太后那里还请您多多照应!”
听着章邯如泣如诉,芈昭彤忍不住悲上心头,眼圈也红了起来。她轻轻抚在章邯肩头,被他眼中的真诚与坚毅所打动。
“好吧,既然如此本宫就不再劝你了。”芈昭彤站起身,暗自叹息,“你放心,太后那里本宫会悉心照顾的。若有什么情况,本宫会让人来告诉你。”
说完,她转身示意扶苏、德音与她一同离去。
岂料德音犹豫着退了几步,忽然跑到章邯身边与他并排跪下。
“德音,你这是做什么?”芈昭彤一惊,忙要拉她起来。
“不要!”德音使劲挣脱芈昭彤的手,坚定地抬头看着她,“母后,章邯哥哥说的对。我陪他一起跪,我们一起求父王,帮祖母实现最后的心愿。”
德音话音方落,扶苏也一同跪了下来。他与自己的妹妹一样,决定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父亲做出最后的决定。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