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白驹过隙
散了朝,胡亥迅速闪身消失不见。
李斯被赵高一顿明嘲暗讽,不仅没能讨得半分好处,反而将自己的儿子推进没有退路的死胡同。人去楼空,大殿里空空荡荡,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精明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让赵高这么个卑贱出身的人踩在脚下。他越想越气,站在原地半天没能缓过劲来。
另一边,赵高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赵高自然不会把一个已经被架空的李斯看在眼里。不过眼下战局扑朔迷离,而胡亥对自己又始终存有疑虑,君臣二人真真是各怀鬼胎。
退了朝,胡亥一如既往将他唤到了寝殿的书房里,忧心忡忡地问道:“方才李斯在殿上说的话可是实情?真要指着李由朕才能化险为夷?”
赵高点着头,一脸严肃:“回陛下,依照叛军进宫的路线来看,三川郡确实是拱卫咸阳的要道,所以……”
“唉,那可就麻烦了。”胡亥急得直挠头,“朕一直防着李斯,虽然给他留了个丞相的名分,但是早就把他的实权给拿掉了,他那么个记仇的人,能不记恨朕?若是他和李由暗中耍什么花招,那朕可就完了!”
“陛下勿慌!”见他吓得乱了套,赵高忙宽慰道,“这也正是臣所忧之事,所以方才臣才在殿上坚持不肯多给李由增兵,就是怕他想趁机挟兵自重,反过来要挟陛下。”
“哦,原来如此。”胡亥明白过来,继而不好意思地干笑一声,“朕还以为你是故意为难他,所以才……”
赵高一怔,尴尬地垂下头:“陛下,臣虽然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但孰轻孰重还是拎的清的。眼下叛君所向披靡,直冲咸阳而来,臣心头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陛下、保护大秦社稷,其他的……臣来不及想。”
“哎呀,你看朕,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亥笑嘻嘻走进前,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朕给你赔罪,你别往心里去。朕年少不经事,此等紧急关头还需你来替朕撑着。”
见他神色诚恳,赵高不好再说什么,跟着无声笑了笑:“陛下说的哪里话?能为陛下分忧乃是臣的荣幸。”
人心就是这样,一旦有了裂纹,就再也抹不平了。自从得知赵夫人的事情以来,胡亥虽然极力掩饰着对赵高的怀疑,可他越是刻意,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感就越发明显。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被赵高的忠心所打动,可如今这种话听在耳中,总是带着些讽刺,扎的他莫名别扭。
赵高像是没在意他那些细微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陛下,虽然不能让李由借机坐大,但三川郡确实是咽喉要津,一味限制也不是长久之计。叛军来势汹涌,我们还需提前做好应对,一旦情势恶化,必要能及时调兵遣将护咸阳安稳。”
“嗯……”听到这话,胡亥的心又揪了起来,“让阎乐抓紧备战,绝不可怠慢!然后再赶紧通知王离和赵佗,让他们尽快做好迎战的准备。一旦咸阳有危,他们必须来驰援……南越远离中原,想要及时回师恐怕不易,关键时刻估计还是靠着王离手下那三十万精锐。你立刻通知他,绝不可延误!让他随时待命!”
“是!”赵高铿然领命,刚说了一句话就见胡亥晃了几下,他立刻探手将胡亥扶稳,紧张地盯着他,“陛下,怎么了?”
一旁侍奉的仲广见势不妙,赶忙趋步上前将胡亥接了过去。胡亥软软靠在他身上,一手抵着额角,脸色煞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胡亥送回书案边坐好,胡亥倚在凭具上,轻轻喘着气,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陛下圣躬有恙?为何不宣御医来看看?”赵高仔细盯着胡亥打量了一番,随即暗暗瞪了仲广一眼,“你是怎么侍奉陛下的?!”
仲广挨了骂,委屈不已:“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近日来一到夜间就被噩梦缠身、夜不能寐,小的想尽了办法,也让御医来瞧过了,可什么症结都没瞧出来。安神汤倒是喝了不少,却一点用也没有。”
赵高一听,立刻横眉骂道:“陛下白日里操劳国事,就靠夜间休息养精蓄锐,若是总不能休息好,这身子会撑不住的!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既然你解决不了,为何不来告诉我?若是陛下出了差错,你有几个脑袋能担着?”
仲广被他咄咄逼人的杀气吓到,慌慌张张跪地求饶。
一番哭爹喊娘闹的胡亥心烦,他撑着身子推了仲广一掌:“行了,闭嘴!朕脑袋疼!”
待仲广噤了声,胡亥才强扯笑意看向赵高:“你也别怪他,是朕不让他说的。唉,说到底,朕的心事哪能拿到台面上?御医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毫无起色,朕心里明白,他们的汤药当然没用,因为朕得的是心病。”
“心病?”赵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陛下还在为公子和公主们的事而感伤吗?”
“感伤?!”胡亥苦笑,眼中有悲凉,更多的则是惊惧,“这哪里是感伤?这明明就是害怕!朕一下子处死了这么多人,整座咸阳宫几乎空了大半,好多殿宇都荒芜了,一到天黑,到处都是黑影幢幢,令人毛骨悚然。朕不敢睡,一闭上眼,全是血淋淋的人头……赵高啊,你说人生居世间,譬犹骋六骥过决隙,短短数十载,为何不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呢?朕未登皇位之前总是担心寄人篱下,会被人所害,好容易君临天下,却依旧活得如履薄冰。这皇帝做的未免太没意思了,朕真心后悔……真心后悔啊……”
见他亦哭亦笑,神色仓皇,赵高一把握住他的手:“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不能后悔,也容不得后悔,一旦后悔,则尸骨无存啊!”
“诶,朕知道,朕知道,朕不是真的后悔,朕就是心里烦得慌。”见赵高一脸紧张凝重,胡亥强打起精神来,“朕当然明白脚下的路有多艰险,好在有你一路与朕互相扶持,朕心里总算能踏实一些。”
胡亥虽拼命掩饰,但那一脸黯淡的病容却令赵高揪心。这个时候,胡亥可千万不能出事。赵高心中清楚,自己和他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胡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做了这么多不得人心的事,一定会跟着他陪葬。
思及此,赵高换了副关切的神色,轻声劝道:“陛下以一人之身肩负大秦社稷,万金之躯容不得半点差池。当务之急,陛下还需安心静养,不可再为国事烦忧。朝中的事有臣为陛下盯着,陛下尽可放心。”
这话大有劝自己将国事悉数假手他人之意,胡亥不由警惕起来。他虽不安,面上却依旧黯淡:“这……眼下局势危急,若将所有事务都压到你头上,朕于心不忍啊……”
胡亥已经尽量说得委婉含蓄,然而赵高还是敏锐地抓到了他的隐忧。
“陛下,韩非有言,人主贵当虚静守始,这一点,连先帝都深以为然。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陛下富于春秋,却未必精通诸事,坐在朝堂上,一旦言语有所不当,则见短于群臣。如今内忧外患,朝局不稳,陛下更要秉持天子威仪,方可震慑天下、重聚人心。臣的意思并非是让陛下不理朝政,只是让陛下远离群臣、以免落人话柄,毁损天子之圣名。”
“远离朝臣?”胡亥不解,“怎么个远离法?”
赵高微微点头,示意他勿急,继续耐心解释:“陛下只需深拱禁中,但凡诏令皆由臣代为转达群臣,而群臣若想面君,也须先奏拟成文,由臣代为呈递。只有陛下觉得必要的时候,群臣才得以朝见天颜。如此一来,陛下一方面可将朝政大事牢牢掌控于手中,另一方面又深居简出,无形中增加了皇帝的神秘与权威,令臣民不敢不服。”
“嗯,嗯。”胡亥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对他的这个建议满心喜欢,“朕也不喜欢和那些老家伙们见面,絮絮叨叨总说不到正题,白白浪费朕的精力。”
“正是!”赵高微微一笑,“如此一来,陛下就可以集中精力做有用的事,闲暇之余还能休养生息、调养精神。”
胡亥稍稍思索了一下,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凭具上:“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好,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不过,朕还有个事想让你去费费心。”
“何事?”
因为头疼,胡亥不停揉着额角,眼睛眯成长缝,看起来很不舒服:“能让夏无且来给朕瞧瞧吗?先帝生前最信任他的医术,还是让他来给朕看看吧?那帮庸医真是废物,朕都快成药缸了,还是一点起色没有。”
赵高想了想,又见胡亥的脸色着实难看,便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夏无且知道的太多,还是不能大意。这样吧,臣让阎乐找几个机灵的人随时看着他,定时送他来这里为陛下诊治。一旦诊治完毕,再继续将他看押起来。”
“行,你看怎么妥当怎么来吧。”听了这话,胡亥心里踏实了些。他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累了。
赵高暗中瞄了仲广一眼,示意他仔细照顾好胡亥,随后便请辞退了出去。刚一出门,正好遇上阎乐。他将阎乐拉到无人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阎乐竖着耳朵,努力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马上加派人手将政事殿严密监视起来。我已经说服陛下,让他不再上朝、不再直接接触朝臣。一旦他疏远前朝的群臣,就会被我们牢牢掌控在手心里,成为我们的傀儡。”
“那……仲广若是再奉命暗查赵夫人的事,我要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高垂眸想了想:“不必拦他。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让陛下察觉到什么,就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架空。你让人盯紧了仲广就行,一旦有什么异动,一定随时来报。”
“是!”阎乐领命,见赵高要走,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拦下,“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您真的相信李由能挡得住叛军的攻势吗?”
听出他话里有话,赵高挑眉:“你什么意思?”
阎乐看起来很是忧心:“李由虽然勇猛,但智计不足,我怕他会坏事。一旦三川郡失守,咸阳的大门就洞开了。大人,要不要……要不要多备一手?”
赵高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你是指调章邯回京?”
生死关头,阎乐顾不了许多,直言不讳:“大人,论才干、资历,只有章邯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了。方才在朝上您也看出来了,李斯大有挟兵自重的意图。我们不能让李由白白独占了这个功绩,让章邯回来,一来能抵御叛军、二来能挟制李由、三来还能安抚咸阳人心。反正以后陛下深居简出,就等于是被我们软禁了起来,他根本见不到章邯,所以……”
阎乐边说边察看着赵高的神色,见他一脸深沉,便立刻闭了嘴。
“我也有此想法,不过章邯此人不易驯服,还是有些危险,暂时先等一等吧,待局势明朗一些再做决议。”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