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金镶玉镯
忽然之间,胡亥的身影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在政事殿里。
虽然他面对嬴政时总是孝顺乖巧,对待扶苏也是恭敬有加,可章邯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他私下与扶苏说过几次,让他留意着胡亥的动向,扶苏虽然嘴上应了下来,却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
一方面,扶苏手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他又是个精益求精之人,只求完美完成嬴政交给他的任务,根本无暇分心。另一方面,胡亥丧母不久,想必心中伤痛未愈,这种滋味扶苏曾经尝过,不过他还有德音,但胡亥只是孤零零一人而已。胡亥会黏着嬴政,大抵还是因为承受不住母亲离世的痛苦,想从父亲这里寻求一些安抚。知子莫若父,嬴政自然洞悉了他的心思,便顺水推舟应允下来,也算是尽到一份父亲的责任。
扶苏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也就对胡亥宽容了许多。不过,章邯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更不会做挑拨离间的事情,既然他有心提醒,就说明这件事总有蹊跷的地方。况且,胡亥身后还有赵高这样精明老辣的人物,扶苏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便暗暗观察了几日,见胡亥每每在政事殿的时候只是陪嬴政聊天,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哄他开心,从不置喙前朝政事,便也就安下了心来。
又过了一段时日,咸阳城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日,白日里素光明晃如刃,只有入了夜,待暑热散尽,才可感受到一丝丝微微的凉风。说是凉风,其实一点也不凉,只不过不似白天那般灼热罢了,糊在脸上热乎乎的,徒增黏腻。
政事殿里架上了三方巨大的冰鉴,即便如此,嬴政半天坐下来,依旧汗如雨下,憋不过气来。
眼下他最担心的事,就是这燥热的天气持续太久,会引起关中大旱,继而引发饥荒。连着十几日,他一直派人没日没夜地盯在郑国渠等几条重要的灌溉水道上,谨防旱情的发生。
不过这一次,老天爷慷慨地眷顾了他。一场甘霖如期而至,将龟裂的土地浇了个透。迫在眉睫的旱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这一场大雨之后,空气中的暑热也随之淡去了些。尤其是清晨与傍晚,清醒畅快的风携着清凌凌的水汽,拂去人们心中的焦躁,令人神清气爽。
德音已经去政事殿请了许多回,说是沅茝殿里的荷花盛放,想请嬴政与她一同赏荷。嬴政之前一直忧心旱情,便迟迟未来。这日霖雨初歇,他心情正好,忽然忆起德音之请,便带着扶苏一道去了沅茝殿。
沅茝殿是嬴政的伤心地。芈昭彤离开这么多年,他踏进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他自诩不是纠结过往之人,然而物是人非的落寞依旧无法轻易摆脱。
“父皇!”德音一早得了消息,早早候在院中。嬴政一行人的身影方一出现,她便雀跃着迎了上去。
“儿臣去请了您许多回,您总也不来,今日怎么忽然起了兴致?”德音挽着他的手臂,眼波流转,声音娇滴滴地透着甜。
“前些时候公务繁忙,总也分不开身。今日适逢甘霖初歇,朕觉得应该是个赏荷的好时候,所以就过来了。”嬴政宠溺地拉着她的手,指了指身后的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把扶苏和章平都带过来了。”
德音朝那两个人看了一眼,眉眼含笑:“哥哥素日里总是来去匆匆,心里只有父皇交代给他的事情,对这眼前的美景视若无睹,着实暴殄天物。至于章平将军嘛,他每日悉心保护父皇安全,很是辛苦,请他一同赏荷也是应当。”
听闻此言,嬴政略显诧异:“几日不见,怎么像变了个人?说起话来有礼有节,不再似以前那般口无遮拦了。”
德音不服气,撅着嘴推他往前走:“父皇也太小瞧儿臣了,哥哥日渐成为您的左右手,儿臣也想和他一样,早日能替您分忧,所以儿臣哪里还敢胡闹?每日都乖乖待着,不敢惹出任何麻烦。”
嬴政惊得合不拢嘴:“是吗?你也知道要替父皇分忧了?”
二人边走边说,来到水榭边,德音已经命人备好了坐席,笑着扶他坐下:“哥哥每日对我耳提面命,说您为国事忧心已经很是辛苦,不能再让您为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心。儿臣就算再不懂事,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哥哥说的对,我不能总惹您生气,所以便想努力改掉自己的那些臭毛病,好让您开心。”
“你哥哥说的对。”嬴政拉她坐在身边,欣慰地望着她微红的脸,“如今你母亲不在了,朕又不能总将你带在身边,凡事你都要听你哥哥的话。”
说着,他状若无意地瞄过坐在一侧的扶苏:“你哥哥替朕操持政事,肩上担子很重。你绝不可闹他,惹他生气。”
虽然嬴政一直盯着德音,可这话明显是说给扶苏听的。对于自己的长子,他向来要求严格,很少当面直接夸赞。这几年,扶苏在自己身边迅速成长,想来心里也是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嬴政很想宽慰他一些,可每次见到他挺拔坚毅的身影时,便将心里话憋了回去。他是未来的国君,若是连这点担子都撑不住,以后如何撑起大秦的江山?
虽然嬴政下了狠心,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还是会心疼。今日顺着德音的话头,他便委婉地将自己的心情表露出一些,真诚而不扭捏,恰到好处。
扶苏立刻便听出了这话中的宽慰之情,心头一热,心情也随之明媚了许多。
“儿臣明白。”德音朝扶苏做了个鬼脸,“儿臣不傻,哥哥虽然有时会训斥我,可他都是为我好,是在担心我。儿臣一定不会闹他的。”
“这才像话。”嬴政点点头,回首向池中望去。
荷花开得正盛,莲叶接天、碧盖相连,一支支粉色的荷娇艳欲滴、纤枝璀璨,泛清流而动、袅娜生姿。
芙蓉出清渠,正如美人。
嬴政眼前一闪,恍惚间似是看见了芈昭彤那清丽的身影。斯人如昔,肌肤如雪,黛眉如月,一双眼眸含着柔柔的情意,化作千万缕情思,如何也诉不尽。
嬴政忽然一怔。他记忆深处的那个人,竟是诀别那日的模样。分毫不差。
就连那发髻上歪歪斜斜的玉簪也和彼时一样。
自己从未替人簪过云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有些歪斜,却独独属于那一人。
“父皇?”
德音看出他的走神,轻轻唤了一声。
嬴政抽神回来,显得有些尴尬:“这池中的芙蓉似比往日多了许多。”
德音得意地拍着胸口:“哥哥太忙,没空侍弄花草,芙蓉都凋零了。儿臣回来之后就一直精心养着,想让这院里恢复到以前的热闹。幸好有章邯帮忙,他知道我的想法,便从宫外帮我找了好多奇花异草。还有这池中的芙蓉,也是他帮儿臣弄的。”
“哦?”嬴政饶有兴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前你还担心他会因为那个小宫婢的事记恨你,可依朕看,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德音倏而脸红:“嗯……章邯一直跟在您身边,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为人处世自然无可挑剔,确实是儿臣小心眼了。”
这话听着顺耳,嬴政笑着抚在她的头上:“他能如此对你,也是因为他懂得权衡轻重。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好容易过来看你,朕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一听这话,德音来了精神:“什么好东西?”
嬴政对章平使了个眼色,章平躬着身子送上一方朱漆木匣。
“这是什么?”德音起身打探,将盒盖轻轻取下。
里面装着的,是一双金镶玉的翡翠玉镯,流光潋滟,煞是好看。
德音抿着嘴微微蹙着眉:“儿臣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父皇,您还不如送儿臣一把名剑,就像哥哥的承影,或者像蒙恬将军的湛卢,都行!”
“德音!”扶苏见她不知好歹,忙低声训道,“父皇赏赐,还不赶紧谢恩?如此挑三拣四,成何体统?”
冷不防被喝了一声,德音有些委屈,却也觉得自己确实做的不妥,便垂头闷着声请罪:“儿臣错了,父皇不要生气。”
嬴政不以为意,起身取过一只玉镯,拉过她的手替她戴上:“女儿家大了,不能总是打打杀杀,会惹人笑话。你要学着如何装扮自己,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这个道理。”
听他如此说,德音不觉脸红到了脖子:“儿臣没有心悦者,不懂父皇在说什么。”
“哟,大秦的女将军竟然还会害羞?”嬴政笑着,眼中带着些戏谑。
“父皇没头没脑说这些,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臣也是要面子的啊……”德音抽回手,红着脸躲到扶苏身后,“哥哥,父皇笑话我。”
嬴政忽然说到“悦己者”的事,令扶苏生出一丝不安,不过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
“你怎么又说胡话?父皇哪里有笑话你?”
德音不说话,绞着手指看看他,又看看嬴政。
“女儿大了总是留不住的,该嫁人总得嫁人。”嬴政重新坐下,言语间多了一丝不舍,“朕太忙了,以前对你太过疏忽。所以,你的婚事朕一定要好好斟酌。”
“婚事?”德音一惊,失措之下使劲拽了拽扶苏的衣袖。
扶苏亦是明显愣了一下。他示意德音不要着急,转身试探着问道:“父皇难道是有意中人选了?”
这二人面上转瞬即逝的微妙神情丝毫没有逃过嬴政的眼睛,他挑了挑眉,干脆利落地笑了起来:“没有。不过,朕已经在暗中留意了。”
二人闻言,暗自舒了口气,可紧绷的弦依旧还在。
“父皇,儿臣可不可以自己挑?”德音躲在扶苏身后,怯生生地问道。
“那怎么行?”嬴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你是公主,你的婚事就是朝中大事,哪能由着你胡闹?你放心,父皇一定会仔细斟酌,替你择出一位最佳人选,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这话说是安慰,实则更是一种警示。嬴政神色坚决、不容置疑,德音还想再说,被扶苏一把拦了下来。
“父皇说的对,你的婚事非同儿戏,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德音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味,虽是不甘,却还是默默点头应了下来。
嬴政满意地笑了笑:“好了,时辰不早,朕还有要事需处理,就不多陪你了。”
见他要走,德音忙起身扶他:“父皇……”
嬴政抚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慈爱:“听父皇的话,听你哥哥的话,以后要乖一些,明白吗?”
德音有些泄气。
既然想要与章邯修成正果,自己总不能干坐着,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些主动。所以,她才会想借着赏荷之事表现出一些诚意,哄自己的父亲开心。结果,自己这样乳臭未干的小鬼哪里是嬴政的对手。还没说上几句,就被嬴政占了先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德音摩挲着腕上温润的玉镯,只觉得那像是一道枷锁,勒得手腕生疼:“嗯,儿臣明白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