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父慈子孝
骑射大典之后,李斯意外地保持了沉默,而李由也很快返回了三川郡。那日与嬴政之间充满了暗示的话似乎没了下文。
扶苏与蒙毅稍稍宽下心来,认为是自己太过敏感。虽然章邯表面上同意了他们的话,然而内心里却没有一丝轻松。李斯功利,却也务实。如今他没有即刻提出联姻的请求,并非不想,只是因为大典上的试探并不是很成功。嬴政的态度模棱两可,李斯心中没有把握,便暂时压了下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蒙毅的前车之鉴,又险些被迫迎娶赵高之女,自己在嬴政面前还与容兮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章邯明白,就算没有李斯父子从中作梗,自己与德音之间仍是充满了阻碍与变数。
好在德音很快便痊愈,又能继续随他学习剑术。章邯得了机会赶去沅茝殿,想将事情当面与她说清楚。
进了正门,德音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在院中欢饮雀跃地等他。章邯有些疑惑,四下张望了一番,见一名宫婢朝池边假山处指了指:“将军,公主在那里等着您呢。”
章邯随即赶了过去,绕过石山,见德音正靠在一处青石上发呆。她抱着怀,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躲在这里?”章邯笑着迎上去,“这里太过阴湿,你大病初愈,待久了不好。”
德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留意到有人过来,不禁被吓了一跳。
见是章邯,她的气息有些凝滞。
“怎么了?”章邯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近了些仔细打量着她。
德音垂头躲开他的眼神,顿了片刻,忽然扑在他身前,踮着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
章邯猝不及防,心中一惊。宫中耳目众多,他想要将她推开,可心下却又舍不得,双手僵在半空,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假山本就偏僻,两人又躲在巨大的山石之后,正好被挡住,不易被人察觉。章邯屏着气息试图冷静下来,一边顾着怀里的人,一边又紧紧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感受到他整个人似拉满的弓一般僵硬,德音羞怯着松了开,无措地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我不是有意的……我……”
见她语无伦次、惊慌失措,章邯只当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笑着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令你如此魂不守舍?”
德音抬起头来,内疚、不安和伤心纠结在眼眸中,令她看起来凄楚动人。
“李由的事情哥哥都和我说了……”德音不停搓着衣裙,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哥哥虽然没有指责我,可我心里始终愧疚难安。若不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去参加骑射大典,不是我没心没肺跟着李由在场上瞎跑,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说到最后,她眼角泛红,羽睫浸了水汽,湿漉漉的,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鹿。
章邯哪里舍得她如此伤心,忙俯下一些歪头盯着她,嘴角挂着暖暖的笑意:“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这事本就不该怪你,若是别人有心,你去或是不去都没有分别。”
“可是……”德音眨着眼睛,峨眉微微蹙着,“我还是觉得自己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如果我不出现,李斯总不会平白无故提到我……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那日就不该与李由一起,这下好了,也不知道父皇会怎么想。”
“没事了,陛下和李斯回来之后都对此事绝口不提。这个时候,你就不要乱猜了,更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就当一切无事发生。”章邯低声说着,眼神温柔和缓。
听到这番安慰,德音稍稍宽下些心来,轻轻抽着鼻子:“你知道吗?哥哥和我说的时候,我是真心害怕。不论是李由、还是其他人,一想到父皇有可能把我许配给别人,我就忍不住地难过。邯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父皇知道我们的事情?我真的很担心。”
章邯笑了笑,一指柔柔刮过她的鼻尖:“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交给我就行,你不要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事在人为,总会有机会的。”
“我懂!”德音有些着急,紧紧抓住他的手,“我是哥哥的妹妹,你是哥哥的朋友,我们的事情一定会牵涉到哥哥。宫中有人一直想对他不利,而你又一向以他的事为己任,我发誓,这次一定听你的,绝不再胡闹了。”
听她如此明辨是非,章邯很是意外,又莫名欣慰:“嗯,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日回宫,我见李由在宫门处与你说了几句,他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德音那时本就累极,又没将李由当做什么特殊之人,根本就是敷衍了事,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眼下被章邯这么一问,她着实想不起来,情急之下抬手重重敲着自己的头:“我这个脑子,关键时刻总是不管用。他……他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章邯怕她没个轻重伤到自己,赶忙按下她的手:“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算了。想必他也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嘘寒问暖的话,否则你怎会一点印象没有?”
“或许是吧……”德音咬着唇闭着眼,又使劲想了一圈,依旧没什么头绪,只好悻悻放弃。
见她这幅模样,章邯忍不住笑出声:“所以说,你躲在这里就是在想这些事?”
“嗯!”德音认真地点头,“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当然要上心!”
她说的理直气壮,说完之后不由又有些心虚,害羞地捂住眼睛:“哎呀,我都在说些什么?”
见到德音之后,连日来萦绕在章邯心中的阴郁暂时被抛诸脑后。看着她又羞又怯的模样,章邯忍着笑意,退了几步给她让出路来:“走吧,该练剑了。休息了几日,我倒要看看你这剑术有没有退步。”
德音这段时日一直惴惴不安,再加上患了病,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章邯这一番沉稳体贴的言语似是一颗定心丸,令她安下了心,重又恢复了些往昔的神采。
即便如此,考虑到她未曾彻底痊愈,章邯还是坚持缩短了授课的时间,让她以休养为主。
德音明白他是为自己着想,便乖乖顺从,与他又说了会话,才恋恋不舍放他离去。
章邯还有些事情要向嬴政禀报,从沅茝殿出来后便径直去了政事殿。
一进门,扶苏并没有在内,只有嬴政一人端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俯首看着奏章。
章邯没敢打扰他,待他抬起头,才恭敬跪下叩首。
嬴政示意他起来,随口问道:“你是刚从沅茝殿过来吗?德音的身体如何了?”
章邯不敢隐瞒,拱手回答:“回陛下,公主已无大碍,再调养几日便可彻底痊愈了。”
“那就好。”嬴政点头,“过几日又要选拔考核法吏了,扶苏与李斯一道忙于此务,估计也是分身乏术无法照顾她。她既然没有大碍,朕也就放心了。”
话音方落,章邯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门帘再次被掀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进来。
章邯即使不回头,单从这脚步声也能猜出来者何人。他只是有些奇怪,这人进来时为何还带着一股药味。
“父皇,夏御医的药已经煎好了。”胡亥清脆的声音响起,尾音里都带着笑意。
嬴政欣慰地瞧了他一眼,示意他近前:“慢着些,别烫着自己。”
胡亥将药盅放在书案上,乖巧地站在一边:“儿臣将这药汤晾了一会儿,没有那么烫了,您快趁热喝了吧!夏御医交代过了,这药最好趁热服用,效果最佳。”
“嗯。”嬴政伸手取过药盅,看着泛黑的药汁微微皱了皱眉,屏息仰头喝下。
“父皇,是不是苦?”胡亥离他很近,得以察觉到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嬴政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胡亥嘿嘿笑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小木盒,打开盖子递到他面前:“您吃了这个就不会觉得苦了。”
嬴政低头。盒中的东西晶莹剔透,看起来甚是清爽:“这是何物?”
胡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臣嗜甜,以前母亲总会让赵高从咸阳城最有名的饴糖铺子带些好吃的进来。这是儿臣最爱吃的瓜糖,是用白瓜浸渍做出来的,很是香甜,您试试?”
嬴政好笑地看着他:“都多大的人了,还总爱吃这些小东西?”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却不自觉地取过一小块,放进口中。
胡亥一脸期待地盯着他:“如何?是不是不苦了?”
嬴政浅浅咀嚼几下,眉眼夸张地拧了起来:“虽然口中不苦了,可是这东西甜的发腻,朕着实受不住。”
“那儿臣以后换一些不那么甜的,这样您就不会觉得腻了。”
“不必了。”嬴政笑了笑,“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对了,这些东西都是赵高给你弄的?”
胡亥点头,诚实答道:“回父皇,是的。赵高一直记着母亲以前对他的嘱托,所以还会定期给儿臣送一些入宫。儿臣本以为母亲不在了,他就不会再管我了,没想到……”
“赵高对你还是很用心的。”看出他的伤心,嬴政拉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朕以后还会继续让他教你,他学问颇深,你要好好和他学。”
胡亥明显有些低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是,儿臣明白。”
父子二人说了半天,竟把章邯搁在一旁晾了许久。虽然嬴政向来也没怎么把他当做外人,可这么做总是有些失礼。
嬴政觉得不妥,便重新坐正,轻声告诫胡亥:“以前都是你母亲揪着你的课业,如今她虽然不在了,但你绝不能懈怠。你若是懈怠,就是辜负她对你的期望。”
忆起赵夫人,胡亥依旧不能释怀,抽抽噎噎掉下眼泪,却又慌张着抹了去:“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儿臣以后会好好听讲的。”
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见他明明伤心不已,却又因为害怕被自己训斥而略显畏缩,嬴政不由心软,生出一丝怜惜:“朕还有事要和章邯说,你就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过几日,朕去看你。”
胡亥瘪着嘴,犹豫了片刻。
“父皇……儿臣明日可不可以再来?”
“再来?”嬴政不解,“你来这里能做什么?”
胡亥从书案上取过药盅:“父皇这些年操持国事太过劳累,生生将自己的身体累坏了。虽说这段时日您恢复了不少,可儿臣仍旧不能安心。夏御医给您开了调理的药,让您每日都要喝。儿臣无能,不能像扶苏哥哥那样替您分忧,只求能每日亲手替您煎药,权当是敬一份孝心。还请父皇应允。”
嬴政笑了笑,眼神由疑惑转为慈爱:“好,那你就来吧。不过,不可耽误课业。”
“是!儿臣遵命!儿臣明日再来!”胡亥欣喜若狂,慌忙跪下给他磕头,捧着药盅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后,嬴政才不好意思地看向章邯:“胡亥不懂规矩,耽误了你的事。”
章邯微微一笑,默默垂下头拱手言道:“陛下严重了。胡亥公子纯孝至真,臣很是感动。”
见他并无任何不悦之处,嬴政心觉满意,敛容坐好:“好了,那就说正事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