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子类其父
扶苏笑了笑,将木剑重新递给将闾:“我只是侥幸胜了而已,你用剑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我很是佩服。”
刻意承让的话让将闾找回了些面子,他又羞又臊,握着剑难为情地跟着笑了起来。
“扶苏哥哥真厉害!”胡亥不知何时也围了上来,轻轻掖着扶苏的衣袖央求,“哥,你剑术这么高,以后教教我好不好?”
嬴政难得与儿子们齐聚一堂,又见扶苏学问、武艺俱是精进,不由心情大好。他一手将胡亥拖了过来,一指点在他的额头上:“扶苏平日里事务繁多,哪有时间教你?不许胡闹!”
胡亥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顺势握住嬴政的手,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父皇,哥哥们都忙,都没有时间和我玩,我真的好无聊啊。”
“当真无聊?”嬴政拧着眉,微扬的嘴角透着一丝戏谑。
胡亥哪里看得出来这些,使劲点着头:“嗯,当真无聊!”
嬴政轻轻哼笑,转头看向赵高:“看来你给胡亥布置的课业太少,即日起要多加三倍,再让公子觉得无聊,朕就拿你是问。”
赵高一愣,随即鸡啄米一般点头,“是是是!臣记下了。”
“啊?”胡亥弄巧成拙,一张脸苦得皱在了一起,“父皇,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嬴政好整以暇,挑着眉威胁道:“再说,朕就让赵高再加倍!”
“不说了不说了!儿臣不说就是了……”胡亥吓得蹦了起来,连连摆手。
见他满脸惊恐的窘迫,将闾忍不住捂着嘴偷乐。胡亥见状,立刻挑衅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可乐的?不过是扶苏哥哥手下败将罢了。”
将闾闻言,刚刚才恢复正常的脸又涨得通红。
“不许这么和哥哥们说话。”嬴政朝胡亥的后脑勺轻轻一拍,“没大没小。”
嬴政手上并没用力,胡亥夸张地抱着头哎哟一声。嬴政知道他八九不离十是装的,便也没再理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坐席。
“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各自散去吧。你们每个人都有长进,朕很是欣慰。今后你们要更加努力,争取早日成为帝国的栋梁。”
听到这番话,诸位公子又是齐刷刷领命谢恩,之后才纷纷告退。
章邯几步上前,从扶苏和将闾手中接回木剑,闪身退到了一边。
待将闾也躬身退下,胡亥的目光在章邯身上逡巡了几圈,悄悄扯了扯扶苏的衣袖:“哥,你的剑法是章邯教的吗?”
这声音不大,却还是被耳力极好的章邯听了去。
“公子说笑了,臣哪里有这个能耐。扶苏公子的剑法乃是蒙恬将军亲自所授。”
胡亥恍然大悟:“难怪……这么说来将闾哥哥输的不算丢人,能败在蒙恬将军的剑法之下也是一种荣幸。”
几人这么小声说着话,几乎忘记了席上还剩下一人。
子婴奉命而来,嬴政却没与他说几句话,只让他不尴不尬地坐在扶苏身后。眼下除了扶苏和胡亥以外,诸位公子悉数告退,只有他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胡亥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中,自然也就不会在意他的举动,自顾自地绕着扶苏转了一圈,如发现奇珍异宝一般惊讶:“诶?哥与我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何看起来这般不同?”
嬴政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蠢话,不由摇头:“怎么不同?”
胡亥有些泄气:“扶苏哥哥俊朗飘逸,为何我就没有他那个神采?我们真是兄弟吗?”
这话一说出口,吓得赵高一身冷汗。皇室血脉关乎社稷,岂能容肆意玩笑。
“诶呀,公子可不敢乱说。”赵高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您与扶苏公子皆是龙凤之姿,一看便是天子子嗣,怎么会不一样?”
胡亥回过味来,意识到不妥,忙顺着他的话头嗯嗯应了几声。
嬴政出乎意料地没有介意,只略显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龙生九子,九子各异,何况是人?不过,你们既是兄弟,面容上总会有些相似的地方。你觉得不像,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罢了。”
说完,他又朝赵高挥了挥手:“你送胡亥回去吧,出来半日,再不回去,他母亲该担心了。”
“是。”赵高俯下身,眼神偷偷瞄向对面那个婆娑孤影,猜到嬴政应该是有些话想私下与那个人说,便顺从地引着胡亥退下。
嬴政忽而觉得意兴阑珊,一言不发地眺望前方,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见他面色凝重而飘忽,扶苏与章邯虽然隐隐觉得不太好,但又不敢打扰他,只得面面相觑候在一边。
等了许久,嬴政依旧没有收回神思的意思,章邯有些担心,暗暗朝子婴扫了一眼,却见他忽然站起身,径直朝嬴政走了过来。
“臣谢陛下隆恩。”
子婴落落大方地跪了下去,伏地叩拜。
方才席间的精彩对阵于他而言皆是身外浮云,他无心去看、也无心去听,脑子里无法控制地想着一些奇怪的事情。
直到后来嬴政与胡亥论及他与扶苏的长相时,子婴才元神归了窍。一开始的惶恐不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风浪过后的镇定,以及无法言喻的酸涩。
既来之,则安之。该来的总会来,与其坐等被人传唤,不如自己主动上前破开僵局。
这个举动令其余三人皆很是意外,尤其是嬴政。他的瞳孔明显放大,气息微微停滞了片刻。
“谢?”他轻轻苦笑,“谢什么?”
这话本是一句自嘲,并非是要从子婴口中得到什么答案。然而子婴一直伏在地上,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便直接答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嬴政又是一怔,随即长叹一声:“起来吧。”
子婴却没有动静,依旧沉沉伏在地上。章邯以为他是太过紧张,又怕他生出什么意外,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这才发现他紧紧咬着唇,本就浅淡的唇已经毫无血色。
子婴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然后拨开他手,稳稳站定。
与嬴政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无数个意念在他脑中炸开。眼前之人是帝国的皇帝,是他的伯父,是他的杀父仇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陛下说,只要是兄弟,总会在面容上有着相似。陛下与父……他是否也有相似的地方?”
子婴将即将脱口而出的“父亲”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换做了一个若即若离的“他”。
嬴政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人,微微垂下眼眸,幽幽叹息:“朕已经不记得了。”
子婴有些失望,却又在意料之中。
扶苏看出了嬴政的伤怀,上前劝道:“父皇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想是有些累了。儿臣送您回政事殿吧。”
知道他是有心替自己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嬴政旋即起了身来:“嗯,回去吧,还有政务要处理。”
扶苏俯身退了一步,悄悄递给章邯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子婴好生送回去。
章邯心领神会,轻轻颔首。
嬴政缓步而过,行至子婴身前时忽然顿了步子。子婴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下意识抬眼望去,见他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
“你的眉眼很像你的父亲。不过,少了一些狂傲之气。”
子婴一愣,眼泪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嬴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子婴垂头站在原地,双手死死攥着,指甲陷入肌肤掐出了血来。眼泪直直落入地上的青草之中,完全找不到任何痕迹。
二十多年了,他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父亲成蟜的事情。不论外人如何看待成蟜,成王败寇也好、秦国的耻辱也罢,他都是给予了自己血肉的人。
他本不该向嬴政问起成蟜的事,甚至应该只字不提,然而与嬴政目光交汇的刹那,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嬴政是唯一见过成蟜的。然而他却说自己已经不记得成蟜的模样。
子婴倍觉失望,只觉心口被钝刀狠锉。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知道父亲的样貌了。如同无根浮萍,不知所来,不知何往。
可是在最后时刻,嬴政重又给了他希望,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了回来。
“你的眉眼很像你的父亲。不过,少了一些狂傲之气。”
只短短一句话,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成蟜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不再是空泛的符号,而是重新凝聚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狂傲之气?
子婴竭力抑制着颤抖的肩头,将所有的呜咽悉数吞进腹中。
父亲也曾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而他一生的剪影也就定格在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年华里。
章邯站在他身边,听着他低沉的哽咽,明白他是为嬴政的那句话而哭,更是为自己的父亲而哭。
章邯没有打扰他,许久之后,待他情绪恢复了些,才轻轻劝道:“子婴,我送你回去吧。”
子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抬脚随他往桂陵殿走,一路无话。
章邯实在放心不下,亲自将他送回殿中,扶他在榻上坐好,转身又让人送了盆热水来。
“擦擦脸吧。”章邯将布巾拧干些递了过去。
子婴没有抬头,接过布巾胡乱捂在面上。
章邯俯身蹲下,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又竭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地飘进子婴的耳中。
“长安君当年临阵倒戈投降了赵国,可是不久之后就病逝了,想来他应该还是放不下秦国的。当年,陛下与太后流落辗转于邯郸,音讯全无。夏太后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以抗衡华阳太后,所以才为先王择立了韩夫人,千方百计想让韩夫人成为王后。韩夫人不久诞下长安君,本以为可以顺利让他继承大位,没想到这个时候陛下与太后安然返回了秦国。先王与太后本就夫妻情深,立刻就立她为后,立陛下为太子,长安君母子一夜之间失了势。夏太后心有不甘,百般阻挠,甚至不惜放出谣言,污蔑陛下与太后的清白。那个时候,即使陛下与长安君无心为敌,也被周围的人胁迫着变得势不两立。方才在花园里听陛下说那些话,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长安君。或许,陛下当年初返咸阳,也曾与长安君亲密无间,如同今日的扶苏与将闾一般切磋武艺。”
子婴默默听着,眼角出又憋出了一片殷红。
这些事章邯从不曾与他说过,虽然凭直觉他也明白当年的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真相来袭,却还是令他不住惋惜。
嬴政与成蟜,本可以成为普天之下最为耀眼的兄弟,然而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到底谁对谁错,已经无法再说得清。身在帝王之家,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命不由己。
“陛下说,父亲有狂傲之气。”他轻轻说着,眼中虽然有泪,嘴角却微微上扬,“他说的时候,眼中毫无鄙夷,尽是掩不住的赞许。父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引以为傲。”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