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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月29日，星期四，上午十点。虹口，梅机关。
一夜生白发，宋先生就是这样。
宋先生的自信被一股烈火烘烤了，那火烈，那火熊，就算是钢筋水泥也能烤焦了、烤塌了。宋先生有智慧，不然也做不来“笔仙”。“笔仙”和“教母”是中共东南局的龙凤，均有厉害之处，否则“笔仙”也不可能在南京潜伏十年。只可惜，“笔仙”败在他的自信上，他为了挽救黑川梅子竟以身试毒，显然有些自负了。
宋先生制定“梅花计划”时也想到“炼狱”会不会遭到抗日分子的破坏。他自信的认为，延安和重庆根本没有实力摧毁“炼狱”，可惜自从变节以后他就开始低估了抗日力量的决心和勇气，这种变化跟信仰的渐失有关。
重庆下了血本，安排了半个连的军统潜入上海，实施绝地反击，炸毁了“炼狱”，也摧毁了宋先生的自信。
他逃到重光堂后，一夜之间头发就全白了，现在看起来倒真像是“笔仙”了。
“炼狱”被炸，“梅花计划”无以为继。宋先生手中失去了权杖，再加上主子回了日本，他只觉身子被掏空了，根本就没有站直身子的力量了。
宋先生只能下最后的赌注了：抓住范仲。
宋先生向日本人隐瞒了一个事实：他认识范仲。宋先生与范仲曾在南京接触过，传递过一次重要情报。他本想抓住范仲时，给影佐祯昭一个惊喜，一举拿下“炼狱”掌管权，可惜事与愿违。
宋先生明白，他若想重新赢得日本人的信任，尤其是晴气庆胤的信任，就必须持有重量级的砝码。
范仲的画像，显然是重量级的砝码。
宋先生向晴气庆胤提交了范仲画像，作为拜见晴气庆胤的见面礼。
晴气庆胤并不关心“炼狱”存在与否，他跟影佐祯昭有所不同，并不想借助警察局的势力。他认为，上海滩有76号就够了，不能过多的信赖中国人。所以，他借着“炼狱”被炸一事，向汪精卫提出两个建设性意见：第一，撤销警察局特务科；第二，推荐林森木为76号副主任。76号势力过于庞大，日本军部早就提议秘密安排日本人进入核心部门，林森木的日本人身份为他提供了机会。
宋先生的砝码，博得了晴气庆胤的支持，所以宋先生重新拟定了“梅花计划”。在晴气庆胤的意愿下，梅花小组成员裁去了两人，一个是苏醒，一个是陈恭如。晴气庆胤要裁去叶茨。宋先生跟晴气庆胤解释，范仲到沪要见的老A已经死了，叶茨要冒充老A。叶茨曾是圣约翰大学校长，这个身份很符合老A特征。而且，他怀疑叶茨是个潜伏者，建议晴气庆胤趁此机会验证。晴气庆胤以大局为重，这才保留了叶茨组员身份。
宋先生看着镜中自己，看着满头的白发，禁不住发出几声冷笑来。想起苏轼的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自己早生华发还真是应了景，若非是多情，又怎能染上毒瘾？
宋先生在镜中搜索到黑川梅子的身子，那身子像美丽的蛇蜷曲在床上，身姿惹人眼，身子惹人怜呢！
宋先生想起一事来，问黑川梅子：“醒了吧？”
“醒了。”黑川梅子睁开眼来，眼前突然浮现出林森木的影子来，慌得她赶紧坐了起来。
宋先生在镜中瞧见，笑道：“没什么急事，不碍事的。”
黑川梅子撒谎道：“昨晚圣约翰大学的电台发报了吗？”
“发了！”宋先生点头道：“幸亏有你呀，梅子。我虽然说服了晴气，但因‘炼狱’被炸，我手上根本没有电台，幸好你能利用梅机关的电台，这样才能得以继续监视‘北极熊’的频率。”
黑川梅子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睡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她笑了笑，示意宋先生帮忙。
宋先生笑了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坐在床上帮她弄好，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为你画眉梳妆。”
黑川梅子吻了宋先生，可她眼前浮现的男人仍是林森木，这令她心里有些慌乱，对宋先生说：“梅机关的电讯设备也是一流的。”
宋先生说：“你昨天与白剑生见面，他同意你入股了？”
黑川梅子点头道：“是的，昨天谈了合约，今天去签合同。”
宋先生说：“好。你在西餐厅要好好经营，别小看了这家西餐厅，利用好了，就利用了宋万堂和庄穆公的上海关系网。”
黑川梅子说：“‘炼狱’被炸，影佐此次回日本恐怕凶多吉少，你要做好打算。”
宋先生说：“‘老龟‘被杀，‘炼狱’被炸，影佐很难力挽狂澜。这对我来说极其不利。警察局的舒季衡也不会饶了我，我必须抓住范仲，否则我恐怕是在劫难逃。”
黑川梅子从床上下来，说：“有我在，舒季衡不敢难为你，就连晴气也不能对你怎么样！”
宋先生说：“‘北极熊’向中共13号发了电文，称范仲已到了上海。我跟晴气说，根本不用在车站、码头设伏，可晴气不听我的。范仲此人善于游击战，他不会坐火车和轮船。”
黑川梅子道：“他是怎么到的上海？”
宋先生说：“徒步。”
黑川梅子笑道：“在上海前站下车，然后转大车，达到上海郊外后徒步进城。虽然辛苦，但能躲避检查。上海华界西部、南部是大面积平原，很难设防。”
宋先生说：“中国有一句俗话叫‘守株待兔’。只要盯住老A，就一定会抓到范仲的。”顿了顿，问：“货还有吗？”
黑川梅子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来看说：“只剩下一点点，我这两天去买货。”
宋先生点头道：“好。你要小心些。我出去办事了。”
宋先生出了重光堂，到达梅机关后院，然后经过地道来到梅机关小红楼。
小红楼里，叶茨早已到了。她站在门口，看到宋先生从外进来，心里陡然有了疑惑：宋鸣谪难道不住在小红楼？心下想着，问宋先生：“宋先生出去了？”
宋先生没注意叶茨到了，随口答道：“刚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讪笑道：“刚回来，刚才出去了。”
叶茨莞尔一笑道：“3号到了？”
宋先生示意叶茨上楼，边走边说：“3号昨天已经到了。”
叶茨走上楼梯问：“电文说什么了？”
宋先生向四周瞧了瞧，说：“赵甲坊就是中共13号。”
“什么？”叶茨顿住了脚步。
宋先生缓缓点头说：“楼上说。”
二人到了楼上书房。宋先生说：“由于‘炼狱’被炸，我眼下只能监控‘北极熊’和‘中共13号’的电台。”
叶茨叹了口气说：“‘炼狱’被炸，真是可惜了。”
宋先生说：“军统竟然用了火箭炮，可笑的是，那火箭炮还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武器。”他向窗外一指，“晴气机关长正在忙着调查呢，舒局长也忙着的吧？”
叶茨微叹道：“舒局自南京回来，到现在还没睡过觉呢，一直在局里忙着。先生想啊，‘炼狱’被炸，死了那么多人，这一天两天能收拾好？好在呀，日本人撤销了特务科，没有抓敌特的任务，舒局以后会轻松很多。”
宋先生苦笑道：“代我向舒局赔罪，‘炼狱’被炸因我而起，我会负责的。”
叶茨笑道：“这也怪不得宋先生，要怪就怪军统，怪那些抗日分子。”
宋先生讪笑道：“感谢叶局，就怕舒局长不这么想呀！”
叶茨忽然皱眉问：“‘北极熊’的电文里怎么会提及赵甲坊是中共13号？”
宋先生笑道：“‘北极熊’的电文当然不会提及，但我有其他渠道。我获知消息，赵甲坊就是中共13号。”
叶茨道：“赵甲坊已经不在警察局了。”
宋先生说：“肯定是不在了。不过，你确信他还活着？”
叶茨道：“尸体都已清点了，没有赵甲坊。自‘炼狱’被炸后，再也没见到赵甲坊。”
宋先生说：“‘炼狱’被炸一定是共国两党特工合作完成的，否则军统也不可能这么快攻进警察局。这次袭击，一定是万墨翰和赵甲坊里应外合。”
叶茨点头道：“‘北极熊’的电文说什么？”
宋先生说：“今日下午四点，范仲与老A跑马车场碰面。”
“跑马场？”叶茨皱了皱眉，“范仲很会选地方，跑马场人多眼杂，抓捕范仲不容易。”
宋先生笑道：“这一点叶局不用担心，咱们的人已经占据了关键位置，制高点上都安排了狙击手，只要范仲去，他就走不了。”
叶茨道：“范仲要是不去呢？”
宋先生一脸肃容道：“他有什么理由不去？”
叶茨微微点头道：“是呀，范仲可不知他已经暴露了。”
宋先生道：“‘北极熊’的电文发给了中共13号，范仲和中共13号或许都会去？如果他们都不去，晴气机关长说一定是梅花小组出了问题。”他笑了笑，看了看叶茨说：“叶局也不想梅花小组出问题吧？一旦梅花小组出问题，遭殃的只有你我二人。晴气机关长不会出问题，林副主任刚升为76号副主任，他也不会让自己出问题。而我，一个共党叛徒，出了问题就是死。叶局呢？”
叶茨莞尔笑道：“我恐怕也出不了跑马场。”
宋先生嘿嘿笑道：“‘炼狱’被炸，你我难逃罪责。此次抓捕是个赌注，日本人赌的是运气，你我赌的是命，这是一场生死赌局。”
“赌局？”叶茨嘿嘿笑道，“你是庄家，我是赌客，宋先生拉我下水了呀！宋先生也应该裁去我呀，我呢，不稀罕跟日本人走得近，不稀罕抓捕共产党，我只稀罕我这条命。”
宋先生摇头笑道：“叶局，不是我拉你下水，而是你早在水中。冒充老A可是你的提议呀！”
叶茨脸上呈现怒容，说：“那时候，可不是这种状况。这时候，我不应该在梅机关。或者，我要跟汪先生打个电话了。”
宋先生见叶茨朝电话走去，率先一步走到电话旁按住，说：“对不住，叶局，是我失言了。”
叶茨道：“不让我跟汪先生打电话，我就要见晴气机关长。”她看着宋先生，眼神里有了笑意，说：“宋先生，看来你不太了解我呀！”她说着径直向楼上住处走去。
宋先生见她上楼，赶紧追上，拦在她前面说：“你要做什么？”
叶茨笑道：“我累了，到上面歇会儿！”
宋先生说：“不太好吧，上面是我的住处。”
叶茨说：“宋先生当我是白痴呢！宋先生何时在楼上住了？”她哼了一声说：“我早知你不再楼上住！老A我是不能冒充了，我可不会去拿生命冒险！我去歇了，有什么事你跟晴气机关长解释吧！”说着她侧身绕过宋先生向楼上走去。
宋先生看着叶茨背影，眉心里挤进了不解之色。叶茨此举，大出他的意料。宋先生只觉身子火烧，他的自信就像受潮的沙堆豁然坍塌了。他认为叶茨不是延安的，就是重庆的，可借着抓捕范仲一事逼叶茨就范。只要叶茨服软，他就能断定叶茨是个潜伏者。谁知他本给叶茨挖的坑，自己却跳了进去。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叶茨不是潜伏者？
叶茨的作为，不是潜伏者的作为。
至少躲在主卧里的晴气庆胤认定叶茨不是潜伏者。叶茨无理的、高傲的抗命，证明叶茨是个依赖权势的女人。她的依赖权势是高调的，这种高调赌的更是命，只要权势人物认定她不值得信赖，她的抗命无疑是自杀。她敢于抗命，说明权势人物信赖她，而她也能让权势人物信赖。
宋先生进退两难了。
这场生死赌局，赌的只有他的生死。
赌的只有他的生死吗？ 间谍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