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辣的腥血堵住了呼吸,眼前黑云层层,交替他凶神恶煞如魔鬼般的面容,耳中有无数蚊蝇轰响乱撞,他的话只能依稀听见……
当年我险些害死了他,所以一直对他存了愧疚之心,没有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为难他……不想,养虎为患。他深记此仇,隐忍十八年,如鸩毒腐蚀心灵,肆虐滋长,异变扭曲,直至今日他丧心病狂!
我努力呼吸,挤字:“种因得果,你恨我,要杀我,尽管动手,可你为什么要杀二哥!”
他狰狞大笑,掐我脖子的手用极了力气,骨头咯吱作响:“杀你岂不便宜了你?我要让你痛不欲生!我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
心肺如泡在黄莲水中苦不堪言,我咬紧牙关:“你简直疯了,我的至亲也是你的至亲啊……”
他挑眉,音色凄厉:“你们何时将我视为至亲?”又看向垂死挣扎的洛啸天:“你又何时将我当做亲儿?见我痴傻,弃之如敝履,放任他人欺凌我和母亲。你给别人养着女儿,还封她为太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混账!住口!”洛啸天猛击床沿,暴喝震耳,穿破殿顶。
他笑容苦涩而扭曲,掐紧了我的脖子将我吊了起来:“洛啸天,不想看她死在这里!你就速度交出九夜天石!”
脖子如被黑白无常冰冷的铁索勒住,整个脑袋快要被拧了下来,窒息袭击大脑,眼前花白一片,魂魄似要脱出了身体……
突然,殿外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有冷风灌入,咚的一声轻响,暗器击在了洛翼凡的手上,他吃痛松手,我便从空中跌了下来……
温暖的怀抱接住了我,清香扑鼻,驱走了浓重的血腥味……我心中一惊,又是一喜,继而一沉,这是我闻过的最梦幻迷人的香气……他怎么回来了?这里危险呀……
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我看清了他的面容,清俊绝尘、宛若谪仙,眉宇间氤氲了浓重的痛色和惶急……
耳畔传来居士的劝阻声:“皇上手下留情,洛君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未必会说出九夜天石的下落!且皇上可有听过沈渊殿下也凿下过两块九夜天石?洛君月是沈渊的女儿,她手上也有天石!”
我努力咽下不断上涌的苦血,寻找自己的声音:“洛翼凡,想要九夜天石,就撤走所有的护卫,放我们离开……否则,我和父皇死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萧珏也不会放过你!”
殿内恢复了死寂,空荡荡唯闻滴漏的声音,宫灯惨淡冷白如霜,绛紫色的纱帷幽幽飞起,仿佛有夺魂索命的小鬼在周围游荡……
云珠等人先一步将二哥带走了,皋端抱着我一动不动,墨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隐约有痛意翻绞。我一时贪念他香柔的怀抱,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默了片刻,撇了撇嘴:“师父不是不理我了么?”
他沉眸,启唇狠狠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病情!”
我心中一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假发被洛翼凡打落,我慌忙用手遮住光秃秃的头顶:“师父不也瞒着我病情么?现在我变成丑八怪了,师父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赶紧忘了我,跟云珠一起出……”我话未完,他倏尔埋下了头,埋在我耳鬓处,双臂紧紧圈抱,要将我融入身体一般,手臂在发颤,胸膛在急剧起伏,片刻,有什么滚热的液体滚过我的耳边……
是他的泪。
我心头一揪,喉中卡上了尖利的刺,久不能语。
记忆里,我从没见他哭过,上一世他温雅如玉,凤眸总含笑意,笑容令天地也为之失色。这一世他皈依佛门,淡看世情,莫说是哭泣,就连见他笑一笑都难……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成这样……想来我是真的没救了……
我强忍着伤痛道:“师父也学我死缠烂打不肯走么?师父不走的话,我们就比一比,看谁活得更久……”
滚热的泪如雨水落下,湿透了我的耳廓肩头,他静静地哭,默默不语,身子在发颤……
屏风那边,洛啸天虚弱的声音传来:“月儿……月儿……”我醒过神来,耸了耸肩打断皋端:“父皇在叫我……”
他缓缓抬头,眼中布满红丝,隐有泪痕,抬手轻轻抹去我嘴边的血迹,我又道:“师父快给我戴上假发,我要去见他……”
他敛去悲伤,沉默不语地给我戴假发,一丝不苟,小心翼翼,散落的朱钗一支一支戴在发髻上……
记得我问过他:“师父藏得太深,还会什么东西么?”
他毫不谦虚地回道:“以后你会慢慢知晓……”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但我们有以前……
我想起以前他经常给我挽发,手法熟练,发髻美观,他会用细笔沾上胭脂在我额心画花钿,春时画海棠,夏季描合欢,秋色绘金菊,深冬点落梅……
我想起以前他兴致起还会亲自给我更衣,系裙带的手法也格外熟络,然后拦腰将我抱起放在膝上穿鞋袜。
他还会很多东西,琴棋书画,骑射六艺,博古通今,我们对弈花间,和诗赏月,常常同作一副画,命下人们猜猜哪些是我画的,哪些是他的笔法……
我们以前深爱过,相守过,已经很满足,只是人心贪婪,多活了一世,我还想和他再深爱,再相守,还想要得更多更多……
他将我扶去洛啸天的床边……素色锦被,涂染污血,触目惊心。洛啸天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看到我时,灰败的眸中燃出一点亮色,伸手过来牵我……
我稳住情绪,小声道:“父皇别伤心,二哥没死,他只是服用了假死药,他会安全出宫的。”
他微微一怔,眸色微颤,却不太相信,缓缓塞给我一样东西道:“这是谢紫华的兵符,临走前他当做聘礼交给了我……”
我猝然僵住,谢紫华早已将兵权交给了我们……去丰州的路上……他说的那些话……只是气话?
“他说,你从丰州回来后,就会答应嫁给他……”父皇剧烈喘息着,瞟了眼皋端,而后道:“为父不能再保护你了,你用这兵符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轻信于人。”
我耳内乱哄哄响着,兵符重如千斤,承载着谢紫华的命、洛啸天的心,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
他咳嗽起来,污血一汩一汩溢出嘴角,乌红的颜色令我窒息,眼前花白,我忙不迭地用手去擦拭,然而越擦越多,他道:“九夜天石藏在皇陵的棺木里……那东西凶险,会引起血污之症……你不要给任何人……就和我一起埋了吧。”
我鼻尖一酸,泪水决堤而出,滴滴打在他手背上:“父皇不要说这样的话,父皇还要一直保护我,父皇不会死的……”
他苦笑着摇头:“对不起……”他抬手给我拭泪,手指已干瘪如朽木……
当年我恨过他,恨不得杀了他,可现在,满心满肺都是悲恸欲绝……
我急道:“对了,母后来找我了,她的确没死,她感谢你将我养育长大,她原谅你了,只要你活着出去,就能见到母后……”
他瞳孔微张,愣了半晌,却最终落了落肩,累极了闭上眼睛道:“为父就当是真的吧……”
我几乎要嚎啕大哭,大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母后因为练了忘忧经失去了记忆,前段时间才想起自己是谁……”我急速回忆往事:“她说第一次认识你,是她将毽子踢去了高墙上,正巧你在高墙那边看到了,飞过高墙帮她捡到了毽子。她觉得你武艺高强,就求祖父收你为家将……”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要证明我还活在人世,然而洛啸天却没有睁开眼睛……
“啸天?啸天!啸天!”我凄厉地大喊,然而他断了呼吸,再也听不见我这一声唤……
耳边是皋端在劝着我,然而声音飘飘渺渺,我只能听见自己压悲悯的哭声……
上一世我最恨的人,这一世我最爱的人……离开了人世。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他一一尝过,累极了离开人世,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给我捡的那个毽子我一直带在身上玩儿,直到有一天我随母亲入宫,不慎将毽子踢进了湖中……我垫着脚伸直胳膊想要捡回毽子,然而,沈渊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些感情,是一眼注定的。
我从不认为他洛啸天出身寒门就低人一等,也不觉得沈渊贵为太子就高不可攀。沈渊最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与我交好,我还以为他是宫里的侍卫,直到某天游园夜宴,他一袭太子龙袍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为何会爱上沈渊,因为荣华富贵?锦绣江山?母仪天下?洛啸天误读了我对沈渊的感情,用尽一生争权夺利想要取代沈渊。
然而,我只想要那个人。
这段孽缘,这场恩怨,最终以这样的情景落幕。他说,对不起;我说,原谅了他。
洛啸天死后,我再度昏厥,不同于以往,我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无垠的黑暗和冰冷的知觉……
我没能给洛啸天送葬,没能亲眼目睹洛翼凡的下场,只听说洛啸天出殡那天,二哥带兵前来救我们,居士和萧珏倒戈相助,洛翼凡兵败惨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二哥无恙就好,只要我在乎的人幸福安康就好……
我也想和心爱的人幸福安康,可是老天无情,我已病入膏肓。
偶尔清醒间,是他在我床边把脉,或是熬了粥羹来喂我,我不忍说出离别的话来,总觉得自己还能撑一撑,强颜欢笑着要他陪我下棋,陪我去湖心亭赏月,陪我作画,陪我看戏,甚至还闹着要回避尘台吃荔枝,这个季节,荔枝红透,甜软入心……
每一天过得如同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人心贪婪,我还想嫁给他……
我说:“头发掉光了,没人要了,你娶了我吧。”
他默了许久,却是一句:“等你病好了,再说。”
然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病情也越来越恶化,某天醒来听见二哥质问他为何救不了我!回答二哥的是刮骨揪心的死静……
萧珏在楚国发生了一场政变,算是履行承诺,为谢紫华报仇,杀了国舅,他登基做了南晟皇帝……
北晟,南晟,我问皋端:“你为何不愿参与权谋斗争?”
他默默地凝视我:“有你就够了。”
一切如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这个国家由谁来统治?是否要还权与晟朝?这些并不重要,权欲是鸠毒,江山是负担,百姓们关注的是衣食无忧、天下太平……谁做帝王又有何区别?
我又开始做梦,时而梦见上一世的事情,时而梦见这一世的故事,有一次我还梦见和皋端牵着个小娃娃,小娃娃奶奶地唤我娘亲,唤他阿爹……
因为梦太美,我神智渐渐恍惚,醒来的时候甚至问他,儿子是不是在睡觉?抱来让我瞧瞧。
他皱紧了眉,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担忧。
“萱儿,该吃药了……”恍惚间,我听见他这样唤我,可望向他时,他只是平常道:“药很苦,再苦也要喝了。”
一定是我幻觉了。
韶华易逝,美好的东西难以留住。
不知何时,夏季过了,秋叶落败,西风萧索,金碧辉煌的宫殿蒙上了灰败的颜色,二哥弄来最艳丽的菊花想要驱走我宫中的阴霾,然而最近一次昏睡,我吐血不止,似乎大限将至……
昏昏沉沉中,我们似乎离开了皇宫,马车颠簸不知要去哪儿,身体渐渐冰凉,如冻在了冰窖里。
隐约听见居士说道:“神秀国师当年也想用九夜天石以毒攻毒来续命,然而他常年使用九夜天石,肌体已不同常人,无法再吸收天石,最后还是离开了人世。大师别再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了,我瞧着大师的气色比公主还差,难道也要随公主一起去么?听我一句劝,带公主离开皇陵吧,莫叫她死在这阴寒之地……”
良久,听他疲倦而决绝地回道:“你们都离开这里……”
这是皇陵地宫,他怎能陪着我待在此地,我奋力睁开眼睛,磅礴大气的皇家彩绘,精雕龙腾凤舞玉器,奢华绚丽的陶瓷冥器,石床边高高的汉白玉石架上摆放着一块紫色大石,长明灯幽幽照入石心,如深夜之眼,能窥探人内心的欲望与索求……
这就是那块覆灭了一个王朝的九夜天石,这就是夺去我们生命的罪魁祸首……
我能觉出自己是回观返照,全身已麻木没有知觉,但耳聪目明……
皋端见我醒来,连忙将我抱起,消瘦惨白的脸上有泪滑过,滴在了我的脸上,滴答滴答,生生不息……
他什么话也没说,亦如每次见我醒过来,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待我说没事,他才落下肩去。
然而我不敢再说没事,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能读懂他的眼神,那是极度的害怕失去……
我强撑着吐出一句话来:“有些不甘心,你还没答应娶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阎王爷只给我一点点时间……”
他如受重创,全身僵住。
我抬手挽起他的衣袖,露出他手臂上那朵红梅胎记,第一次上避尘台时我就见过这个胎记,然而天意弄人,我们忘了彼此……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其实我很久之前就嫁给了你……我常常梦见的殿下哥哥……”
“萱儿。”他一声轻唤,声音因长久不说话而干涩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
我惊了惊,他将我融入怀中,唇贴在我耳边急促唤着:“萱儿……对不起……我将你忘了……你就是我的萱儿……”“之前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给你九夜天石……是我害了你……”
“我会想办法救你,你要坚持住,不要离开我……”
泪水漫涌眼眶,彻头彻尾的伤痛充斥心间,心中万般不舍、不愿、不甘、遗憾,可我没法答应他,没法再拖累他了,更不允许他随我离开,我道:“是的,你对不起我,害我找了好久……所以我要惩罚你……”
我严肃认真地说:“上一世你比我先走,让我痛苦了很久很久……所以这辈子,换我先走,你来活着……”
他深深一怔,泪水沿着消瘦的脸颊滚滚滴落,他没有答应我,狠狠抱着我,吻着我的眉心,吻我的泪水……
我努力安慰他道:“其实,我们赚到了……多活了一回……多爱了一世……没有遗憾的……”
这辈子没有做过的事情,上辈子都做了……上辈子没完成的心愿,这辈子也了了……
我笑了笑,深深看着他,想要将他看清,下到黄泉,喝过孟婆汤,我还要记住他。然而黑暗一层一层席卷而来,模糊了他的面容,模糊了周围的景色,彼岸花开遍,奈何桥隐现……
“萱儿,萱儿?”他的声音在剧烈发颤,晃着我。
我做着最后的努力,用尽力气抓紧了他,舍不得放手……
怎会没有遗憾呢?我还想和他喝交杯酒,还想与他一起画画,还想他抱这我,还想看他温柔的笑靥,每天醒来能看见他躺在我身边,每晚睡时能听他说温柔的情话……
我道:“唯有一点心愿……你要给我念经诵诗……起码……要念三十年……”
就像瑟瑟死的时候,念经超度,三十年后,我已成黄土,沧海桑田……
我还想说:不要念那些生涩的佛文,就念仓央嘉措的诗……
然而最后一口气没吸上来,魂魄散离肉身,我步入黄泉路,渐渐失去知觉……
死前仿佛回到了避尘台,他一袭素白如月的僧袍立在我的坟前,鲜红的荔枝挂满枝头,菩提树滴翠,雪莲花圣洁,瑟瑟圈着绒绒的身子在乖乖待在他脚边……
耳边有他凝噎地低诵: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这首诗不长,然而想要听完,却成了奢望……
无妨,我也记得所有的诗句……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
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
谁,可助我臂,纵横万载无双;
谁,可倾我心,寸土恰似虚弥;
谁,可葬吾怆,笑天地虚妄,吾心狂。
伊,覆我之唇,祛我前世流离;
伊,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
执子之手,陪你痴狂千生;
深吻子眸,伴你万世轮回。
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
吻子之眸,赠你一世深情。
我,牵尔玉手,收你此生所有;
我,抚尔秀颈,挡你此生风雨。
予,挽子青丝,挽子一世情思;
予,执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长;
曾,以父之名,免你一生哀愁;
曾,怜子之情,祝你一生平安……”
————网络版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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