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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片茫茫云山雾海之内，江玄龙独自游荡在一方满是断壁残垣的破败之境。
“来人哪！来人哪！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宫人们都哪儿去了？朝臣们都哪儿去了！”
“皇兄，臣弟在这儿呢！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臣弟就是了！”
江玄龙高声呼唤着，不一会儿，却见一身天子龙袍的江玄琦缓缓走来。
“大胆！你身为臣下，却敢穿着天子龙袍！这是僭越死罪！还不给朕脱了！脱了！”
江玄琦听得江玄龙恶狠狠发令，他只轻轻一笑，而后悠悠答道：
“皇兄有命，那臣弟脱了便是！这是陛下的龙袍，臣弟还给你！这是臣弟的皮肉，臣弟也扯了下来，进献陛下！这是臣弟的侄儿，陛下的三皇子，臣弟也从阴曹地府给陛下带了来！陛下且瞧瞧，他长高了没有！”
不想那江玄琦此刻不单脱了龙袍，顺势，竟还一道把自身皮肉也扯了下来。正当江玄龙不住晕眩恶心之际，那誉王又双手一推，只见一混身青紫的婴孩儿便迎面向那江玄龙扑去。
“不要！”
江玄龙惊喝一声，旋即，却见怀中接住的是那熹荣夫人汪卿婉，她一脸惨白满口渗血，只哀哀说道：
“你好狠的心，我为你做了那么些事，你却终究弃我不顾！下边好冷，我要你来陪我！”
江玄龙一时惊怕，当即将那汪氏推到一边，正欲转身奔逃，却又一猛子撞见了满身烂泥臭粪的姜楚。
“我说你污秽，你不愿听！我说你那朝廷污秽，你更龙颜大怒！如今你看看我，同你们一般了，同你们一般了！还有我后头那无数枉死的乱臣，反贼，也同你们一般了！”
姜楚如斯说着，身后果然显现无数去耳断舌瞎眼之众，还不及江玄龙大声呼救，只见这干枉死冤鬼一气奔来，个个张开利齿尖牙，便要生啃活吞了那真龙天子！
“不要！”
江玄龙身子一抖，猛然从梦中惊醒。抬眼一看，却见此刻仍在那龙泉池内浸浴。旋即，他只拭去额间汗水，少顷，这当朝天子又不禁心内苦思道：
“莫非......朕果真杀戮太甚？才有如斯噩梦有所警醒？可他们都是该死之人！朕杀他们，不过也是为了保全江山社稷！朕......何错之有？”
念及此，江玄龙不禁又自斟自饮一杯，待美酒入喉，这万岁天子又想起那日圣君祠内老者谩骂之语，不一会儿，他终究气上心头，只将手中杯盏掷于温汤之中。
“无知村夫，懂得什么！朕要果真是昏君，又何以重用那孔继之跟花玉容！还如此尊而敬之保全一残废之人那大将军之位！刁民不教，刁民不教！”
江玄龙冷不防如斯训斥罢了，忙又站起身来，高声令道：
“来人，替朕更衣！”
“遵旨！”
宫人听令，个个急步上前，才为其系上绣袍罢了，又有内侍官进来通报：
“陛下，孔相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传！”
孔继之听得召唤，忙上前回话道：
“陛下！大将军府传来消息。郑老哥哥他......没了......”
“什么？”
猛然间听得大将军死讯，江玄龙不由得颅内一紧，身子一退，险些滑倒在地。
“什么时辰没的？不是说只是中风待残，好生休养，便就不打紧的吗？”
“大将军毕竟有了年岁，况且积年征战，又有好些旧伤，医官回说，长久卧病，再怎地调理，也不过是续命罢了，一旦陈疾复发，血气受阻，便也就......就是大限了......”
听得孔继之如斯言语，江玄龙不由得沉沉一叹，他道：
“郑大哥，虽不是朕身边年资最久的，却是满朝文武中，德望最高的忠义之士。他如今一去，朕才真真觉着......自己也老了。罢了，罢了。传旨，追封大将军为英国公，上谥......忠烈，以亲王之礼厚葬。一切丧仪，便都由孔相去办吧。”
“臣，遵旨！”
孔继之听得江玄龙下旨，连连点头称是。旋即，这经天院领相大人却又一脸义愤难平之色，好一阵，他只吞吞吐吐叹道：
“只是......只是......”
“孔大人是怎么了？莫不是还有旁的要紧事？你只管说，欲言又止的做什么！”
“陛下，大将军一死，外头便生出好些流言蜚语。陛下听了，可别动气才是！”
“什么流言蜚语，你且说来！”
“陛下！那日您同琼鸾夫人微服巡幸东郊圣君祠之事，早已传遍京城。而今百姓们都说，正是因为当日陛下挨了责骂，自此便对大将军心怀忌恨，因而大将军近日之死，便都是......”
“放肆！便都是什么？便都是朕下的毒手？”
江玄龙听得京中如斯谣言，立时怒气翻涌，高声大骂：
“不成想在那起刁民眼里，朕还果真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昏君！只怕不单是昏君！还是杀人如麻的暴君吧！也不想想，前朝乱世纷争是谁平定的！他们而今吃饱穿暖，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敢非议朝廷，非议君父了！只怕是朕杀的乱臣贼子还不够多啊！只怕他们是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天威难犯！”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过是市井流言罢了，陛下何苦与无知刁民置气呢！陛下息怒！”
听得孔继之连连陛下息怒云云，江玄龙不由得眉头一皱，似是想着什么，他只双目含威瞪着眼前这颇有民望的经天院领相，而后又切切训道：
“不过是市井流言？那孔大人为何又要庄而重之地说与朕听呢！孔大人，你定然也是听信了外头的昏话，如今便有意说出，存心试探于朕的吧！孔继之！你定然以为自己同郑大将军一般也是颇得民望，因而也满心恐惧，生怕哪一日朕便也要了你的性命吧！呜呼哀哉，呜呼哀哉！难不成，朕在尔等朝臣心上，也是个刻薄寡恩的昏君，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不成！好，好！朕这就降职，杀了那些个乱嚼舌根的刁民！朕这就要他们看看，什么叫做昏君，什么叫做暴......”
江玄龙此刻心随气动，气向怒发，暴君二字犹未囫囵迸出，便一时急火攻心，气血错涌，昏昏沉沉时，幽幽暗暗间，这真龙天子只觉眼前一黑，便荡悠悠倒在一众宫人手上。
孔继之见此，忙高声呼道：
“传太医！快传太医！”
【二】
圣君祠内，妍磬跪在江玄龙金身塑像前，眼含热泪，沉沉叹道：
“秦姐姐，秦姐姐，你是个实在人，也真心真意待我。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一片真情......算计了姐姐一回。你不是一直悬着心，生怕哪一日江玄龙听信谗言，便废了你家老爷的持国大将军之位吗？你还说，体面不在了，荣宠不在了，那性命......自然也就不在了。而今，妹妹我为你周全到底，让大将军他一身战功，一身荣耀地......病死在大将军的尊位上。如此，从今往后，朝堂内外，就再没人能陷害栽赃你大将军府，姐姐一家老小的性命，儿孙三辈子的荣华......便也都保住了！姐姐，为着这个，你自然也就不怨我，不恨我了罢！毕竟，现下舍了大将军一人，更能保全朝中无数忠良，大将军若是天灵有感，兴许还会......还会感激我......也未可知呢！再想想......到时候，剿除奸佞，还社稷清宁；到时候，再造圣君，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九府黎民也会感激大将军......感激我的......亦未可知呢！”
妍磬说得越发动情，忽而眉眼一横，忙起身近前，只将那江玄龙之长生牌位重重摔到一边，少顷，她又再淡淡一笑，而后，再又眼眸一沉，好一阵，这隐忍多年的翊圣夫人终伤情叹道：
“到那时候，我也就能无所牵绊地远离这宫墙，远离这京城，远离这世俗纷扰，去见......去见我那错怪了半辈子的......眉儿妹妹了......累了，真的累了，我是真的累了......余生，若能再同眉儿相见，相依，相守，我这半辈子的辛苦，哀痛，不甘，也就都可放下，也就都算报偿得过了......”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