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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眉儿!”
天雷轰隆一响,震彻晴空,妍磬猛地身子一抖,立时从梦里惊觉。正要缓缓起身时,忽而,又感心如刀绞,只一刹那,这翊圣夫人险些痛出泪来。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妍磬思虑一会儿,不由得疑惑自问。待振作精神一阵,她忙又高声令道:
“来人!来人!”
“夫人,奴婢在呢!夫人有何吩咐?”
“这几日,弦英殿里可有人过来传话?”
“回夫人,只有卫国将军夫人着人送了些东西来。弦英殿却不曾有何消息。”
“那......那大明府可有人送信过来?”
“回夫人,也不曾有。”
“都没有?都没有?”
妍磬听得侍女答话,不由得自伤一阵,而后心头默念道:
“昭儿护送云儿的棺椁去华清府,也有些时日了,怎么没个消息回来呢?再有眉儿那边,都是上月着人带去的信了,她怎么......怎么也不回封信给我呢?”
妍磬正如斯哀愁感叹着,外头忽而有人通禀:
“信王妃到!”
“信王妃?”
听得信王妃驾临,妍磬且疑且喜,忙上前迎道:
“信王妃今日好兴致,怎地到我这儿来了?着实是贵客临门哪!”
“许久未见翊圣夫人了,这会子过来瞧瞧。夫人不要嫌我叨扰了才好。”
信王妃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方精巧玉匣,而后恭敬放在几案上。
“这是?”
见妍磬满眼疑惑,那王妃娘娘只切切回道:
“老早就知道夫人为着家事,国事,生生熬白了头发。这是我特意着人寻来的九制何首乌香膏,听说颇有奇效。夫人且试试,兴许不出半年,夫人就又是满头青丝了。”
“王妃真真有心了!这礼,着实教我欢喜啊。”
妍磬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玉匣拿在手中,待启开匣盖轻轻一闻,这翊圣夫人似是想着什么,少顷,又不由得哀然叹道:
“这东西确是个好东西。只是......只是世人常言,女为悦己者容。只可笑活到我这般年景,纵使白发变作青丝,我又......我又还能再取悦于谁呢?不怕王妃笑话,这些年晨妆对镜,恍惚间,我都认不出那镜中老妇是何人了。一时明白过来,才告诫自己,果真老了,也果真累了。细想想,老了,便无须再描眉施粉,累了,便也懒怠装点打扮。这大半辈子人前乔装做戏,我也真真是厌烦疲乏得紧!如今,青天重明,终究有了个了局,我也着实该歇歇了。能回去过几年安稳舒心日子,即便带着一头白发,又还有什么打紧呢!王妃娘娘最懂我心,你且说说,是这么个理吧?”
妍磬如斯说罢,只柔柔将那香膏玉匣恭敬奉还,顺势,她再含笑回道:
“王妃的心意,我领了!这东西确实精贵,只是抹在我这头上,那就真真浪费了。我记得......我记得秦姐姐自大将军去后,生了好些白发。王妃娘娘若是将这香膏赠予秦姐姐,兴许她......”
“夫人还不知道吗?秦氏昨夜,上吊没了。”
不待妍磬语尽,那信王妃忽而打断说道:
“自打郑大将军病故后,秦氏便日夜忧思,老早就坏了身子。昨日不知谁人走漏了消息,说大将军之死与夫人相干,秦氏一时愤懑......便就上吊去了。”
猛然听得秦舒秀自缢而逝,妍磬只觉着好不错愕惊诧;再听得信王妃言说,郑宏德之死与之相干,这翊圣夫人不由得沉沉放下那玉匣,而后只一脸肃穆,切切回道:
“王妃娘娘,你是听谁混口胡说的?郑大将军之死......与我......与我什么干系?”
见妍磬此刻满脸不快,更听其有心窃词辩驳,那素来冷面冷眼的信王妃不由得悠悠一笑,只淡淡回道:
“郑宏德之死若与夫人无干,那总与弦英殿那位琼鸾夫人......脱不了干系吧?琼鸾夫人闺名唤做昭儿,原是夫人的义女,更曾让那淳孝太子玷污了清白。这里头......诸般瓜葛系于一脉,夫人若不在其中有心筹谋过,我......可是断然不信的!”
听得信王妃一语道破琼鸾身世,妍磬不由得心上一惊,旋即,又看眼前之人,此情此境之内,竟再不似昔年所识那谨小慎微的落魄王妃。好一阵,这翊圣夫人只切切讽道:
“信王妃平日冷言寡语,私下从不与命妇往来,这些年,连宫中集会也鲜少赴席,不曾想......不曾想,王妃娘娘你深藏不露......却是个无所不晓,无所不知的高人啊!”
“高人?夫人说笑了!我哪里担得起高人之名。不过曾同夫人一般,是个战战兢兢求生,不愿招惹是非,只愿安宁度日的可怜人罢了。好在现而今,咱们都熬出头了!当年不敢说,不便说的话,今日在夫人面前,终究也能百无禁忌,畅所欲言了不是?”
信王妃如斯浅浅答复,待看过妍磬那双且惊且恶眼眸,她又再淡淡一笑,接着说道:
“夫人别这样看着我。郑宏德即便是夫人算计死的,可夫人也是为着国政,为着苍生,无奈为之罢了!夫人贤德仁爱之名,不会因此伤损毫分。夫人你,始终是我明国朝堂之上,臣民敬服的文成翊圣夫人。不对,不对......我怎地忘了,王爷同孔大人已然商定好,要重新为夫人拟个尊号。待新皇登基,夫人便不再是什么翊圣夫人,而是本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镇国昭圣夫人!细想想,翊圣者,不过是辅佐天子罢了。昭圣者,才真真正正是昭显夫人自身神功圣德啊!”
“镇国昭圣?神功圣德?自大行皇帝去后,我便早早请旨于上,要卸下尊荣,离京归隐。孔大人跟信王......又再给我重拟这尊号做什么?”
妍磬听得重拟尊号云云,不由得满眼嫌恶之色,一时想着信王妃口中“新皇登基”四字,这翊圣夫人又不由得满心狐疑,只脱口问道:
“不对......不对!新皇登基?你说新皇登基?太子守灵三日之后,不是早已登基称帝,改换年号了吗?这会子......这会子,又哪来的什么新皇登基?”
“夫人,仲骊太子自知生性过于仁弱,难担一朝君父之责,已自请禅位,奉我家王爷为尊。禅位诏书更得北朝皇帝御准,下月初一,信王,便要受禅晋位,称帝自立了。”
“萧承平要做皇帝了?竟是他......要晋位九五了?”
听得萧承平受禅称帝一事,妍磬且惊且异,且哀且伤,待其连连苦笑几声,她再又沉沉叹道:
“自请禅位?自请禅位?他江仲骊一朝登基,文有孔继之定国,武有花玉容安邦,宗室之内,还有信王襄理,若你们真心辅佐,他何苦自请禅位?哪里又还需劳动萧承平受禅加尊?什么自请禅位!只怕......就是你们逼的吧?不用多想,也就是你们逼的吧!你们这分明是篡权夺位!你们这分明是大逆死罪!”
妍磬说及此,早已恼怒得青筋暴起,一时想到当年誉王之祸,这翊圣夫人再又缓过劲来,冷冷说道:
“萧承平贵为皇叔,意欲算计亲侄,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誉王江玄琦,不就是个先例吗?再有,信王这些年,也着实受尽了委屈跟羞辱,可这......可这断然不是他谋夺皇位的由头!如今江玄龙已死,他就安心做他的皇叔摄政王不成吗?不也一样尊崇显贵,受万民敬服?就好比......就好比孔大人一般,做个辅佐明君,开创盛世的良相,不也照样名留青史吗?”
见妍磬此刻一脸怨愤不平,听其口中斥责之语更是怒恨交织,那信王妃却神色自若,半点不为所动,旋即,只浅浅答道:
“夫人无须动怒,我且如实说与你听。先前,江玄龙在时,我家王爷迫于情势,只求安稳,不求显贵,那是本心。如今,风云逆转,我家王爷顺于形势,一心想着有所作为,如斯,亦是真情!试问天下人,哪一个如我家王爷者,隐忍蛰伏这许多年,眼下得遇天时,却还只甘心做个人辅弼之臣?那不是过于蠢笨,就是如同翊圣夫人你这般......太过仁善慈悲!再有,说到那禅位诏书,我也不妨如实相告,那正是孔大人亲手所写。不单这一回,当年北朝天子降旨,强行改立誉王为皇太弟,亦是孔大人暗中一手促成。要不是他江玄龙不舍皇统旁落,这些年,这宫里宫外,也不会如此腥风血雨。”
“孔......孔继之?竟是孔继之......好一个孔继之!好一个当朝第一君子!好一个当朝第一忠良!我......我真真是眯了眼......眯了眼......”
“夫人,你也无须怪责孔大人。孔大人从前是君子,如今,依旧是君子。他从前是忠良,如今,更是忠良。只是他所忠心侍奉的,从来不是江玄龙那等残暴之主,更不是江仲骊这等平庸之辈。我家王爷,虽不是什么大贤大才,可有忠臣良将辅助,日后做个有道明君,也并非难事。如此,也才真真正正算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夫人你一生见识几代君王,这里头的门道,你该比旁人更清楚,更明白才是啊!”
“是啊!是啊!谁人有我明白这其中道理呢?什么天命......什么民心......都是强臣,强将诓骗世人的说辞罢了。好!很好!孔继之......诚不我欺!萧承平......诚不我欺!你这信王妃,也是从不欺我啊!你们说是天命,那便是天命罢;你们说是民心,那便是民心罢!我在这儿......先恭贺王妃娘娘正位中宫之喜了......”
此时此刻,经历萧承平温和不争之变,经历孔继之忠义儒善之变,妍磬早已心灰至极,意冷至极,再无半点怨恨愤慨之情素,更无半点心思与气力同眼前那看似一人实则却早已判若两人的信王妃过多辩驳,少顷,她只恭敬一拜,再又切切求道:
“眼下,我尚有一事恳求王妃,还请王妃代我转达心意,愿朝廷信守当日承诺,准我卸下所有荣耀尊崇,许我离京回乡去。李敬堂将军早在攻伐杨子春时战死沙场,现而今,我林妍磬无所倚仗,再也妨碍不到朝廷一星半点。新皇登基,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得妍磬一心求去,那信王妃却只盈盈一笑,脱口回道:
“夫人这么急着回乡做什么呢?你林家旧宅早已没人了。你一个人孤苦无依,回去了,岂不反更显凄清寥落?莫不是......莫不是,你还记挂着你那义女?前日收到华清府书信,琼鸾夫人不知何故,早已在那峥嵘夫人坟前......服毒自戕了。临死时,留有遗书一封,就那么短短几行字,说是‘浊世难留清净心,不白之身返魂去。”夫人可否知晓,为何你这义女,非要在那前朝大逆罪人坟前草草自尽呢?如斯,真是可叹......亦真是可疑啊!”
“你出去......出去......”
“夫人,你这是......”
“滚了出去!我要你滚了出去!”
妍磬听得昭儿之死,方才积蓄许久的悲愤憎恶终究一时倾泻而出,她只将那首乌香膏一把砸在信王妃脚下,而后,再又高声骂道:
“滚出去!我让你滚出去!往后再别过来污秽我这清白之地!统统给我滚出去!”
“罢了,想来夫人是听闻女儿惨死,太过悲切了罢。也好,那我便不再叨扰,就此别过。”
信王妃见妍磬此刻雷霆暴怒,好不狂纵无礼,她却依旧面容恬淡,只轻言答复。正要辞去时,似是想着什么,这来日中宫之主忙又回过头去,切切说道:
“只有一桩,还劳烦夫人谨记,不管夫人答允不答允,从今往后,你都是我朝尊贵无极的镇国昭圣夫人!我明国社稷离不得你,新皇陛下离不得你,这普天臣民更离不得你。下月初一,我会亲自命人过来,以亲王仪仗接夫人进宫去。那禅让大典之上,可不能没有夫人您近前观礼!”
【二】
入夜,妍磬房中门窗紧闭,半点灯火皆无,好一派昏暗惨淡,阴沉凄清情状。忽而,一道银光透门而出,旋即,更见那窗纱之上光影浮动。
却道是何因由?竟是此刻那林二小姐正手捧斑斓玺印,在其房中不住观赏把弄。
“好东西啊好东西!青玉雕铸,玲珑剔透!瞧瞧这上头,一龙一凤欢喜交合;再瞧瞧这四面,九府制下的名山大川,鸟兽花林,尽在其中。果然是天下至宝,果然是天下至宝啊!”
妍磬如斯说着,一刹那,似是无意中念动符咒,只见那斑斓印玺光华更胜先前,一时照得周身煌煌生辉,荧火重重。少顷,又见金光一闪,只辨得太阳太阴轮转交替之景映照屋顶;不多时,更见二十八星宿流动隐现之像遍布东南西北四面墙上。
妍磬见如斯,却丝毫不觉惊诧欣喜,她只一把翻转那宝印,只看底部“承天受命,万年永昌”八个大字微微泛出红光,不一会儿,那篆文竟鲜亮如血,又将屋内照得如同深陷火狱一样。
“崇华太后?”
妍磬一时惊呼,只见崇华太后威严走来。
“侯世宣?”
旋即,那崇华太后却又便作侯世宣模样。
“祈年?祈年!”
霎时,侯世宣转身而去,白祈年又身驰骏马飒飒而至。妍磬正欲起身相迎时,江玄龙大喝一声,手持利剑从背后杀来。一时穿过妍磬身躯,正痛断肝肠之刻,妍眉还似当年娇俏模样,又欢喜含笑快步上前。
“眉儿!眉儿!你来接我了!接我回华清......”
不想华清府三字犹未说尽,方才那万丈银辉,万丈金亮,万丈彤光,骤然间,又回返至斑斓宝印之内,此刻,这屋子里又是先前一般昏暗惨淡,阴冷凄清之状。
“都诓我,骗我,是吧?都负我,弃我,是吧?我这辈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此种种大难,经此种种大劫,历此诸多......大不幸呢?都说我仁善,贤德,慈悲,多好啊!可我这仁善又换来了什么?贤德又换来了什么?慈悲,更又换来了什么呢?”
妍磬捧着那冰冷刺骨的斑斓宝印,不住自怨自叹,自伤自悔着,一时念及信王妃白日所言,这翊圣夫人又不由得苦苦笑道:
“换来了什么?不就换来了臣民敬服,换来了君王倚仗,换来了江山青史,万世流芳吗?可我要你们敬服什么?我要你们倚仗什么?我又有万世流芳......做什么呢?可叹啊,可恨啊,我这一生,究竟何错之有?非得终此一世,受此折磨呢?错!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
妍磬忽而心绪一动,猛地举起那方传国之宝,她道: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父亲不会早亡!祈年不会骗我!江玄龙不会苦心算计,害死我的娍儿跟隋方!还有眉儿,眉儿!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眉儿!咱们这辈子,还能见上一面吗?还能见上一面吗?兴许......兴许,将这东西砸了,天底下的是非过错,争斗敌仇,便都烟消云散,随风而去了,那咱们......咱们,也就能再无牵挂,安稳清静地回家去,欢欢喜喜地过这下半辈子了。”
妍磬如斯一语罢了,不待半分犹豫,不待片刻思虑,便将那方传承十数代君王,满是忠孝节义清平盛景,满是诡诈算计血泪祸乱的斑斓御宝沉沉砸去。霎时,太阳不存,太阴长灭,星宿陨落,花鸟俱亡,那合欢交喜之一龙一凤,更是跌落高台,粉身碎骨,化作寻常渣滓一滩。
奈何此刻,妍磬却只痴痴一笑,脱口吟道:
“满目晴光照碧空,双瞳有泪映苍穹。山河无奈生死系,斑斓梦碎.....玉辰宫......”
斑斓梦碎,斑斓梦终,诚可叹:
你这痴迷情爱的,难爱其身,终了是: 爱尽情绝,孤凄一世,污秽了卿卿玉魄冰精;
你这贪图富贵的,寡恩薄义,终了是: 金银散尽,难捱饥馑,竟留不得半升果腹粮米;
你这恋栈权势的,孤凌绝顶,终了是: 黄纸为臣,灯烛为兵,寸寸香灰空落那枯草荒茔;
你这执迷惑心的,作茧自苦,终了是: 梦消幻绝,心死意灭,纵然峰峦其身,江海其大, 不过庙堂之中栖白骨,无处成梦,无处为家!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