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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干娘，咱们连日赶路，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好孩子，这儿是春秋府，你不曾听你婆婆说过吗？”
“婆婆从不跟我们说起这些，只教我们药理跟针织。干娘，咱们方才是给谁送葬呢？”
“那是我大姐，她当年嫁进了春秋府黄家，如今她去了，干娘我不忍见她埋骨异乡，因而送她回这黄家祖坟来。”
“昭儿明白了，她既是干娘的姐姐，便就是昭儿的姨妈。日后祭祀，我会再陪干娘来给姨妈磕头的！”
“好昭儿！不愧是红绫姑姑教养的女孩儿！”
那小昭儿听得干娘夸赞，不由得满眼得意，立时松开妍磬之手，而后展颜欢笑，在一处乡野郊道上欢步跳跃。待其回转头来，只看着跟在身后的姜楚同李隋方，这丫头又不禁噗嗤一乐，只娇声喊道：
“隋方哥哥，你快些！你们两个须眉男子，还不如我跟干娘走得快呢！”
听得这娇俏女儿如斯打趣，那姜楚不由得沉沉一叹，只满口酸道：
“我跟你隋方哥哥只是一般须眉浊物，哪比得上你那干娘，天精地秀的神仙人品。才给你姨妈归葬安魂，又非得拉上我这软脚软腿的废人来这临近的荒村闲逛！知道的，是瞧瞧民间疾苦，不知道的，还只当是要去深山老林里访道求仙呢！”
听得姜楚如斯纵性揶揄，妍磬不由得淡淡一笑，再回头时，却见不远处正走来一驼背老妪，这林二小姐忙摆手唤过昭儿，只一阵低声耳语。旋即，那小丫头急步上前，而后恭恭敬敬将那老婆子搀至妍磬跟前。
“老婆子我身残，没得法子给夫人见礼，还望夫人莫怪才是！”
“老妈妈无须多礼，晚辈冒昧要老妈妈移步，只是想问问：这荒郊野地的，老妈妈独自一人，怎地也没个随行？”
“随行？夫人果然是富贵之人，问这话头也是富贵毛病。我个穷婆子，自打落地，便是一人干活儿，自己管着自己，哪有什么随行？能活到今日这岁数，都是祖上显灵！”
“老妈妈真真风趣。晚辈是问，老人家膝下就没个一儿半女伺候？您都这么大年岁了，他们怎忍心教您独自一人在外游逛呢？”
“你是问老婆子儿孙啊？我原也有个儿子，只是那一年饥荒，我这该死的没死，他年轻力壮的，倒死在我前头了。幸而，他还留了个孙子给我，如今，我那孙子跟着什么石头将军做了个什么管事的小兵。他每半年便能托人给我捎些散碎银子，真比他那死鬼老子出息得多呢！”
“石头将军？”
听得那老婆子一番得意感叹，妍磬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姜楚，她只道：
“想来这石头将军，正是江玄龙手下那石清宗将军吧？”
“什么龙啊，石头的？老婆子不懂，也管不得那些。我只知道，现而今这日子可比前些年好得多了！想来也是老天爷开眼，终究给咱们穷人家派了个好皇上啊！”
听那婆子“好皇上”云云，妍磬不免若有所思，少顷，她又切切问道：
“老妈妈如今既能过安生日子了，这青天白日的不在家里享福，眼下这又是要去哪儿呢？”
“你是外乡人吧？竟不知道前边有个安民祠？他们一旬便给咱们穷人派发米粮一次，我正是要去接米呢！”
【五】
妍磬一众护送那老婆子行至一处正舍米施粥之高门大宅所在。只抬眼一看，这林二小姐差点儿落下泪来，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久未蒙面之朱门黄瓦，好一阵，终不由得含情叹道：
“这不是姐夫家府宅吗？这不就是......那‘富甲天下霸一方’的春秋府黄家吗？多少年了？多少年了？真可叹时移势易啊，这昔日高门豪府，如今......如今竟成了救济穷苦的安民祠。深思之，着实可哀......细想之，又着实可赞呐！”
姜楚见妍磬如斯感怀，他忙从腰间取出一方玉牌示于那护卫安民祠之兵士，少顷，他又近前几步，只切切说道：
“二小姐既来了，何不再进里头瞧瞧，兴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也未可知呢！”
【六】
妍磬随众人入了朱门，径直往里间走去。待行至当年妍瑷大婚喜堂时，这林二小姐不免停下脚步，只感好一番物是人非。
忽而，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孩子，只吵吵嚷嚷欢步涌来，妍磬忙疑惑问道：
“这是？怎地有这么些孩子在这儿？”
此间一管事婆子听如斯，忙近前答道：
“回夫人的话，他们都是临近庄子上无依无靠的孤儿，这黄家旧宅空置已久，索性就让这些苦孩子们住下了。里头的正房，东西厢房内，还安置了好些无儿女照管的老人。上头设这安民祠，果真是造福了一方百姓，下边的人，无不称颂咱们侯爷慈悲心肠呢！”
“好！好！甚好！安定侯得了天下，却不忘天下之本！可叹那安定二字，当日出自我心，今而今，却都落在他手上了......”
“好女儿，我的好女儿，为娘的终于找着你了！快跟娘亲回家去！”
妍磬正满心宽慰细细品咂那“安定”二字之时，一癫狂妇人忽而疯跑上前，只抓住小昭儿不放，一口一声“女儿”云云。
李隋方见如斯，忙上前护卫，先是一把拉过昭儿，再又一掌将那疯妇推倒一边，他斥道：
“哪儿来的疯妇，惊着了夫人可是死罪！”
那管事婆子见如斯，不由得满眼羞愧，旋即，她又上前好言分辩道：
“不慎惊着夫人跟小姐，着实该死！只是......只是这女人原也可怜，她本有一双儿女，结果死的死，丢的丢，因而才犯了这失心疯的毛病。夫人您福大量大，切莫跟她一般见识！我......我这就叫人拉她回房去！”
这婆子一语言毕，便摆手招来几个女人，正要将那疯妇拉走之时，妍磬忽而脱口令道：
“且慢！容我瞧瞧她！”
妍磬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近前，待那妇人又扬起头来，呆呆傻笑之刻，妍磬不禁含情问道：
“你是......你是瑶琴？你怎地......你怎地也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那昭儿站在妍磬身后，见干娘此刻眼含泪光，她不由得扯其衣袖，只淡淡问道：
“干娘，这疯女人是谁？你认得她吗？”
“好孩子，她是你瑛棋姑姑的姐姐，你得叫她一声瑶琴姑姑才是......”
“瑶琴姑姑？她若是瑛棋姑姑的姐姐，怎地不跟咱们住在一处，反倒成了这个模样？当真吓人！”
“都是命......都是因果报应的命罢了......”
妍磬如斯连连感叹一阵，而后只轻轻摆手，令人将那癫狂已极的瑶琴缓缓带走，却在这时，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雄浑苍老之声，其人道：
“多年未见林二小姐，二小姐如今也会参玄悟道了。只可惜，命之一字，参得了昨日，参不了今夕！悟得了今夕，又悟不透来日光景！”
妍磬循声回头看去，只见却是一白发白须老者正缓步走来，她不由得一愣，只疑惑问道：
“不知这位老翁是何许人也？您又如何......如何认得晚辈？”
“当年老朽曾为府上三位小姐相面，二小姐竟都忘了？诚可谓：满目晴光照碧空，双瞳有泪映苍穹！”
听得眼前这老翁一时颂及当年谶语，妍磬不由得立时忆起那三清观旧事，她道：
“万世医仙？老人家......就是当年三清观里给我父亲诊治的那位高人？”
“什么医仙，什么高人，都是虚妄罢了。只是眼下二小姐你，果然尊荣无双，受世人仰望，这才是仙者之谓，高者之叹！”
听这老者依旧昔日玄虚言辞，妍磬不由得想起那白祈年种种，啥时五内微澜，不知是何滋味。少顷，这林二小姐终悠悠一叹，浅浅问道：
“老神仙当年助着那......白玉龙王参悟天地之机，可又曾算到自身终有一日，竟会沦落到如斯困窘之境？可叹，仙者不仙，高者不高，果然都是虚妄而已！”
听得妍磬不以先夫亦或圣统皇帝称那白祈年，反以白玉龙王云云，那老者心领神会，不由得含笑叹道：
“白玉龙王？好一个白玉龙王！想来，二小姐于那繁华梦里经年浮沉，心界眼界早高过老朽几许！怪道，老朽算得了天机，却算不了自身际遇，活该沦落到这安民祠苟且偷生，白引得二小姐取笑！叹！叹！”
“我平生最不信这等江湖骗子的玄话虚话。什么仙啊圣啊，能人高士的。难为夫人你耗在这儿跟他啰嗦这么些！且打发了便是！”
姜楚站立一旁，听那老翁满口玄虚顿觉不快，正欲令人将其请回内室，那白发高人又含笑叹道：
“你不敬仙圣，斥他玄虚，早晚便要葬身于那玄虚仙圣之手！岂不晓：天地玄玄，渺渺茫茫，昨日如何，今日如何，明日又如何！空空前生，渺渺今生，茫茫来世，且舍前生为今生，再舍今生为来世罢......”
“舍前生为今生？舍今生为来世？舍前生为今生！舍今生为来世！”
妍磬细细琢磨着那老者之语，始觉玄空不实，深思罢，又察其妙谛无边，一时再左右环顾，见满屋子鳏寡孤独于此境中皆得照抚，想着此番春秋府之行所为，顿感终有所获。好一阵，这平成太后只拉过那昭儿，柔声问道：
“昭儿，你可还记得你幼年之事？”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好像......好像那会子，是住在一间大宅子里。那宅子，比庄子上婆婆的草屋大，比这安民祠，还要大。”
“那......那过些时日，干娘带你再到那宅子里去，你可还去吗？”
“去！干娘对我好，干娘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