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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隋方跪在死牢之内,向着身前那柄七宝长剑连连叩下三个响头。
“俗话说睹物思人,这宝剑是夫人当日赠予我的,而今,我要走了,给它叩头,便也就是向夫人辞别了。我幼时家遭横祸,全得夫人悉心招抚,终有我李家今日重振之容!父亲感念夫人之心,自不必言说。我,感念夫人之情......更在心口言辞之外。我原想着,要手持长剑,终生侍奉夫人左右,可我......可我这一片真心,却成了损伤夫人,损伤父亲的祸根。想来,只恨我晚生二十年,也恨那纲常礼法不通人情,更恨......更恨歹人居中生事,非得置夫人于万劫不复之地方肯罢休。恨!恨!恨!而今,恨却无可奈何!唯有......唯有我这一死,方可保全夫人清誉,方可保全父亲威名。父亲,孩儿不孝,只得来世再报偿大恩了!夫人,孩儿不孝,只得来世......再与夫人你......”
李隋方言已断,情不尽,如斯戛然而止,便拿起长剑引颈自刎了。只可叹那鲜血淌溢,如涓流,如溪水,如江河,如汪洋,忽而一道血污腾起,只向那一身破布麻衣正低头收拾干草马粪的姜楚泼洒而去,转眼再看,这方寸死牢立时又幻作一片污秽泥淖之境。
“回回挨打,回回不长记性!你只当自己是什么人?我且告诉你!凡是发配到此的,便都不是人!是猪是狗,是任人差遣的畜生!你再手脚慢些,你再敢不服,信不信我杀猪屠狗一般活宰了你!”
管事的一皮鞭过去,正巧打在姜楚脸上,疼得这一身污秽满腿伤痕的傲骨骚人终究忍无可忍,此刻,他只脱口骂道:
“我是畜生,你便是畜生不如!你一个卑贱管事也敢如此作威作福,岂不闻,十年风水轮流转,等我回过身去,离了这腌臢污秽之地,有你求饶的时候!”
“狗娘养的东西,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敢在老子面前耍官威?有我求饶的时候?好!我倒要看看今日是谁求谁!来人,将这死狗绑了出去!你不是老骂咱们这儿地界腌臢污秽吗?今日我便让你尝尝这世上最脏最臭的滋味儿!”
那管事一声令下,便有几个粗壮执事疾步上前,将姜楚死死捆作木桩模样。旋即,众人再将其高高举起,待行至马厩边上一简陋茅坑处,这一行村野莽夫竟不由分说又把姜楚头脚颠倒,而后生生倒栽进那恶臭茅坑里!只可怜:这一世以清净心清净身清净行自夸的当世大才竟就如此草草收场,活活溺死在那世上最最污秽腌臢之境!
“住手!住手!”
妍磬不住大声惊呼,猛然间从梦中惊醒。侍女听得响动,忙推开房门,进得内室。隔着那层层床帐,只见妍磬早已坐起身来。
“夫人,又梦魇了?”
“不妨事......不过一场梦罢了......你且出去倒杯水来......过会儿也不必叫人进来伺候......眼下,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是,夫人。”
听得妍磬此刻犹是句句颓丧苦楚声气,那侍女只得遵命行事,正要转头取水之时,又有一小丫头匆匆进得里间,只隔着那床帐,切切回道:
“夫人,后院来了两个行乞的女人,说是夫人的什么旧相识。她们托奴婢给夫人带个东西,说是夫人见了,自然分明!”
这丫头说着,便伸手将一块紫色丝帕送入那帷帐之中。妍磬一把接过,只看了一眼,当即声音一抖,脱口令道:
“快!快请她们进来说话!”
【二】
自隋方,娫娍,姜楚三人相继殒命,妍磬便独自一人守在卧房之内,再不与外头有丝毫来往,如斯昏昏避世,已有半载时光。而今闻得故人造访,这翊圣夫人重新整理妆容,只打开院门满心欢喜迎接远客。
好一阵,有侍女导引两个破布衣裳的乞婆从后院曲拐直入,终转进正房里间,妍磬一见那二人脸孔,当即起身唤道:
“红鸾!紫烟!你们......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红鸾紫烟二人听得妍磬呼唤,忙近前跪拜道:
“二小姐!奴婢来看你了!”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咱们三个原是姐妹一家人,多年不见,怎地反生分外道了!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红鸾紫烟二人在妍磬柔柔搀扶下,且喜且哀忙站起身来,不想猛一抬头,细细一看,却见眼前这多年未曾谋面之林二小姐——此刻满头花白,眼眸晦暗,其神其貌,竟如老妪一般。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头发......你这头发......”
听得紫烟惊惶发问,妍磬却只淡淡一笑,先令其二人稳稳落座,而后才浅浅回道:
“人老了,自然青丝转白发,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对!不对!二小姐这些年定然是受了大委屈,才会变成这般......这般模样......都是奴婢不中用,没能陪着小姐,护着小姐,小姐......小姐你受苦了......”
紫烟如斯悔恨说着,终情难自已,沉沉落下泪来。红鸾一旁见之,感怀于心,亦不由得切切问道:
“我跟紫烟妹妹这一路上,听了好些没头没尾的话,只说娫娍公主她小小年纪......便去了,还说,二小姐身边有个得力的后生,名叫李隋方的,也不知何故,挥剑自刎......这会子......这会子,我们亲眼见着二小姐这般模样,想来......想来二小姐这些年,过得真真不易啊......”
听得红鸾提及娫娍隋方之死,妍磬此刻心上,却不再有半点波澜,似是这半年岁月匆匆,那泪,早已哭干,那痛,早已淡然。少顷,这林二小姐只浅浅说道:
“人生在世,原本就躲不过生老病死四字!娍儿跟隋方,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这会子,我倒想问问你们,这些年,你们可过得安好?你跟紫烟眼下怎地又一身乞丐装扮?想来,这天下大乱的年月,你们也没少吃苦,没少遭罪罢......”
“二小姐大可宽心!我跟紫烟今日来见二小姐又怕给二小姐惹祸,才有意佯装成这乞丐模样的。这些年,我跟紫烟妹妹还算过得安稳太平。”
顺着红鸾之语,紫烟立时抹干泪水,接着说道:
“这也多谢二小姐为奴婢挑得好前程,那刘良靖,确是个可托终身之人!当年二小姐骤然离宫,良靖他为避权争,便也早早带着我一道辞官归隐了。这些年,良靖与我一道效法老爷当日圣心,收养了好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子虽不算富贵,却也过得身心安乐。奴婢只想着,唯有如此,才对得起老爷当年养育之恩,唯有如此,也才能为二小姐你积福积寿啊!”
“好!甚好!我一生愿做,却又难做的,反倒叫你夫妻二人做了,竟还做得那般好!你不是为我积福积寿,你是为你自己积福积寿啊!”
听得妍磬如斯含情夸赞,紫烟不由得羞赧一笑,旋即,她又指着红鸾切切说道:
“红鸾姐姐同姐夫才真真了不得,这些年,救死扶伤无数,更开了私塾,不单教人读书写字,还教人练拳习武。老天有眼,红鸾姐姐当日跟着姑太太守了小半辈子,而今,终究有了儿女双全,夫妻和顺的好福报!”
“果真?红鸾姐姐这等好福气!好!甚好!姑姑盼了一世的好姻缘,求而不得!反倒教红鸾姐姐赶上了!若是姑姑还在,若是姑姑见了,她不定会为你欢喜成什么样呢!”
“若姑小姐还在......”
红鸾听得妍磬一时说及林彤月,这伺候了林家姑母半辈子的贴身侍女,不由得百味杂糅,渐渐悲戚上涌。妍磬此刻见红鸾由喜转悲,竟还冷不防沉沉落泪,这林二小姐亦不禁感伤叹道:
“你是想姑姑了吧?姑姑确是个可怜人,要不是当日大姐三妹朝堂恶斗,姑姑她......也断然不会在南逃路上,成为刀下厉鬼......”
“刀下厉鬼?姑小姐若是教暴民斩杀而死,那还算死得痛快干净!姑小姐她......她是......”
“红鸾姐姐,都这么些年了,你还说这个做什么!”
紫烟忽而高声一语,似是要劝其收敛言辞,奈何那红鸾情难自控,待其看过妍磬一眼,她终究脱口斥道:
“我若不说,姑小姐在天之灵怎得安生?那林妍嫒禽兽不如行径,又当如何教二小姐知晓!”
“红鸾,大姐她怎地禽兽不如?姑姑究竟,又是怎么死的?你且说!你直说便是!”
“那日天子行军南下,中途忽遇暴民,姑小姐同我乘车避祸,偶遇落难的大小姐一行。姑小姐心慈,自不忍见林家女儿遭殃!可不想那林妍嫒却那般心狠,她为保身上财物,竟反将姑小姐推下车去,生生教姑小姐她,落入一干地痞暴徒手中......事后几日......事后几日,我一人在荒郊野外游荡,偶经一处破败古庙,我进去一看,便见到姑小姐她......她浑身血污,衣不蔽体,早早用一根麻绳,自缢于那房檐之上!姑小姐!我的好姑小姐!可怜她一世清白女儿身,竟落得如此污秽下场......”
林彤月当日倾心白祈年却爱而不得,此一桩,已叫林妍磬半生愧疚,今日又听闻林姑母惨死境况,更教这林二小姐自悔当年纵性离宫,因而引得朝局动荡,祸乱横生,以致亲姑母如斯受累遭殃。如此思之念之,感之愧之,林妍磬心头纵有千般悔恨,万般悲痛,此刻,却也终是化作哀然一叹。
良久,这林二小姐正欲好言宽慰红鸾之时,那红鸾丫头不知怎地却又冷冷一笑,而后接着说道:
“可叹苍天无眼,好人命短;亦可叹苍天有眼,现做现报!二小姐,你可否知晓,我那夫君是何许人也?他,正是当日天子南狩之时的护卫总兵。那一遭暴民事发以后,他奉泰安夫人之命四下巡查逃散的勋贵朝臣!他原本见到了已沦为乞婆的大小姐,只奈何那林妍嫒平日里实在积怨太甚,我家夫君一眼便看出她是当朝一品的端裕夫人,可一番思量罢了,却还是佯装不识,策马而去,且由着她在那街市上任人欺辱......二小姐,此番我来,外子原要我为当日他这见死不救之举,于二小姐跟前下跪请罪。可我......可我,每当想起姑小姐那副惨死之状,我反觉着......我反觉着,她林妍嫒落得那般下场,不过只是报应不爽!可我......可我,一旦再想起老爷在天之灵,我又觉着......我又觉着,这一跪......理所应当!毕竟......毕竟大小姐她,始终还是老爷的骨血啊......”
红鸾且恨且怨,且伤且痛,将那点点往事掺血和泪,说得好不动情!奈何一时念及林德年,这忠心侍女,终究沉沉跪地,权且代夫谢罪,只为那长生圣人在天有感。
“起来吧,起来吧......这纷纷乱世底下,国之不国,人之不人!咱们又还计较那些个做什么!且往前看罢,且往前看罢......”
“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弦英殿的琼鸾夫人请夫人您入宫用膳呢!”
妍磬正柔声宽慰那红鸾之时,忽而有小丫头通报宫里传诏,妍磬猛然回过神来,心上却好不疑惑,此刻,她只满眼不快道:
“我与那琼鸾夫人素无来往,她这会子传我入宫做甚?今日府里有贵客,你且去回了外头宫人,就说我身子不爽,不能进宫饮宴了!”
“琼鸾夫人而今正得圣宠,夫人若不去,只怕......”
那丫头说及此,忽而想起什么,立时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而后呈于妍磬道:
“外头那宫人送来一幅画,说是琼鸾夫人所作,还说夫人见了一定喜欢,也定然如约赴宴!”
妍磬听之见之,着实无可奈何,她只一把接过那画轴,待其徐徐展开,只见里边所绘乃是飞鹤逐云之景,不小心画轴一动,又从上边掉落一枚飞鹤翔云银簪!妍磬当即捡起,定睛一看,心中冷不防唤作一声:
“昭儿?”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