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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弦英殿内，鲜花灯烛点缀，清香宜人，满堂生辉。江玄龙坐于堂上正中，左右侧席分列琼鸾同峥嵘两位夫人。
“看来还是陛下的面子大！光是上个月，我也不知着人去弦华殿请了妹妹多少回，妹妹左推右挡，硬是不肯赏脸。今日倒好，陛下一招呼，妹妹就这般爽快地来了。也好，也好，不管怎地，肯来我弦英殿，便就是贵客！来，我且敬妹妹一杯，祝妹妹青春常驻！”
听得琼鸾夫人满口揶揄，又见其举杯敬酒，峥嵘夫人只冷冷一笑，而后举杯回敬道：
“陛下有旨，我岂敢不来。先前几次驳了琼鸾夫人的面子，也非有意要让夫人难堪，不过是觉着现而今夫人你最得陛下宠爱，我怕担了那趋炎附势的骂名，因而有心疏远罢了。今日一会，把话说明白，夫人往后也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江玄龙听得峥嵘夫人话里含酸，这万岁天子不由得高声一笑，切切说道：
“萍儿这就多心了不是。鸾儿新进宫，朕多宠着她些也是常情。再者，后宫里无论谁得宠，都是自家姐妹，姐妹间多走动走动，才更亲昵和睦！如此，朕也才更宽心，更欢喜不是？往后，可别再说这酸话了！”
“陛下说笑了！妹妹这哪里说的是酸话，我看妹妹这有话便说的性子，反倒真真教人喜欢，正同我是一路的。往后，妹妹若想着避嫌，尽管避嫌，只是别怪姐姐我厚脸皮，常去弦华殿找妹妹你说话才好......”
“琼鸾夫人如何老是妹妹长妹妹短地唤我？照着宫里的规矩，先来后到的，原也该你叫我一声姐姐才是！琼鸾夫人莫不是仗着而今得宠，有意要这称呼上压我一头？”
“萍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听得峥嵘夫人依旧话里带刺，又见江玄龙此刻似有不悦神采，这琼鸾夫人只淡淡一笑，忙好言说道：
“妹妹别多心，我也是早先问过陛下妹妹的生辰，才知晓我原比妹妹虚长几岁。妹妹若是觉着这称呼不妥，那往后，我只随着陛下，叫你一声萍儿便是了。萍儿若喜欢，往后随着陛下一道，也叫我一声鸾儿，那也是不打紧的！终究，我跟妹妹一般，都是早早就死了爹妈的苦命人！幸而苍天有感，你我二人一朝得蒙圣宠，便都进了宫，成了夫人。咱们既如此有缘，从今往后，在这宫里互助互持，岂不好？如此，也才不辜负这天赐的缘分哪！”
冷不防听得琼鸾夫人如斯温言暖语，峥嵘夫人不由得心内一颤，好一阵，她只淡淡问道：
“你说你是苦命人，听你的谈吐，倒像是个富家小姐出身。我生来命贱，从小几度漂泊，东南西北的，不知道糟了多少罪，那才是真真的苦命人呢！想来，我终究是不能跟琼鸾夫人相比的。”
“萍儿何必说这灰心丧气的话。你当日如何进的宫，陛下早同我说明白了。萍儿那般有胆识，有口齿，怪道陛下当日不要那正经送来的美人，反倒要了你！我是没见着当日萍儿妹妹的魄力，不然，那可就真真开了眼界了！瞧我这嘴，说着说着，我又妹妹的叫个没完。只是说来也怪，萍儿倒果真跟我一个走散的妹妹颇有几分相似呢！”
“你们姐俩倒聊得兴起，反把朕抛到脑后了。朕早跟你说过，萍儿是南边来的，你是北边生的，你们天南地北的一双异乡人，哪里就还认起亲了！”
江玄龙如斯插话，待自饮一杯清酒，又接着
说道：
“你也别说萍儿当日怎地好胆识，那一日，朕在林子里与你初见，不也是......”
“陛下......”
江玄龙正欲言说同琼鸾夫人初遇之事，那峥嵘夫人忽而站起身来，切切禀道：
“妾身忽觉身子不适，还请陛下恩准妾身先行回宫歇息。”
“你既不爽快，那就回宫去吧！”
江玄龙听得峥嵘夫人此刻自请回宫，也不挽留，当即点头应允，待这弦华殿女主冷冷辞去，那琼鸾夫人不由得淡淡问道：
“萍儿这是怎么了，才说了一会儿话，便就......”
“自打三皇子薨逝，萍儿便成日里郁郁寡欢，跟着身子也差了好些，脾气也长了不少。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陛下哪里的话。母亲丧子，何等悲痛。萍儿妹妹忧思成疾，才变成这般模样。往后，陛下也别老来我这弦英殿，总该分些恩宠去弦华殿才好！”
“你个傻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反倒还要把这福份往外抛，你可知......”
“回陛下，翊圣夫人到！”
江玄龙正说着，忽听得宫人通报翊圣夫人之名，这万岁天子不由得放下手中酒盏，而后端直身子点头令道：
“既来了，便请进来吧。”
“是！宣翊圣夫人入殿！”
妍磬听得召唤，缓步进入弦英殿中，一见天子在堂，无奈何冷冷致礼道：
“臣，见过陛下，见过夫人。”
“原来这就是翊圣夫人，妾身还是头一遭见着真人呢！果然名不虚传，清雅高贵得很哪！”
听得琼鸾夫人一时脱口称赞，妍磬只觉着那座中声音分外耳熟，顺势抬头上观，竟见此刻那天子身旁坐着的娇媚女子，即便粉重黛浓，艳丽非常，奈何其一眉一眼，一颦一笑，却亦能教人明白分辨出：这，正是昭儿模样！
“昭......”
“翊圣夫人怎地还不落座，反倒老盯着妾身看个没完？陛下且替我瞧瞧，莫不是今日妾身的妆容，哪里不妥当？”
“哪里有什么不妥当？朕瞧着甚好！想来是鸾儿生得过于美貌，连翊圣夫人也看呆了吧！翊圣夫人，你且说，是与不是？”
听得江玄龙此刻发问，妍磬终不禁猛地回过神来，待其安坐，这翊圣夫人只沉沉回道：
“美！琼鸾夫人的确生得美！方才臣一时失礼，只是觉着......只是觉着，我像是在哪里见过夫人一般，夫人面相，真真眼熟......”
妍磬如斯一语罢了，江玄龙忽而高声一笑，他道：
“鸾儿看着萍儿眼熟，翊圣夫人瞧着鸾儿又觉似曾相识过！想来造化神奇，这天下人，同出一脉，原本就是一家人。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头一遭见面，便觉着是故人重逢，从今往后，那就更亲密和睦了。”
顺着江玄龙话头，那琼鸾夫人亦含笑说道：
“怪不得妾身老想着见一见翊圣夫人，原来妾身跟翊圣夫人冥冥里早有那么一丝缕缘分了。如此，也不枉我送那薄礼惹夫人见笑。往后，夫人可得常来弦英殿，陪我说话才好！”
“夫人说笑了。夫人下赐的仙鹤逐云图清逸淡雅，是极好的丹青！得夫人赏赐如此画卷，臣，真真喜不自胜。”
“夫人喜欢便好，如此，也更是那画师的福份了。我也是常听陛下言说，夫人气质飘逸，淡雅高华，颇有灵鹤之德。因而昨日一瞧见那云鹤画卷，便想着了夫人你。这不，今日我便借着这丹青有心见一见夫人，权当是以画会友了。”
琼鸾夫人说及此，立时高举酒盏，敬于妍磬。待酒尽盏空，这弦英殿女主忽而又眉眼一笑，淡淡问道：
“只是说到那仙鹤逐云的景致，我倒常有一疑，始终不得解答。听闻夫人素来聪颖，今日便请夫人您赐教一二了！”
“夫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只是赐教二字，臣，实不敢当。”
“那好，夫人且听。青云，白鹤，自古便是文人雅士之心头所好，二者向来同入丹青，兼有静逸悠远，秀雅高洁之德。那我且问夫人，此两般爱物，究竟又是哪个，更得神灵之精魄，更具贤圣之品行呢？”
“这......夫人着实问着我了。诚如夫人方才所言，此两般爱物向来同入丹青，兼有秀雅高洁之德，原不可草草比论。若非得一较高下......青云是死物，且变幻无常，白鹤生来一股灵动仙姿，只怕是......更胜一筹吧。”
“好！答得好！在夫人心上，原是白鹤胜于青云哪！那我且再问夫人一句，于夫人心上，夫人同陛下，又是孰高孰低？哪个是白鹤？哪个是青云呢？”
琼鸾夫人此刻依旧满眼笑意，奈何言辞间，却又冷不防雷霆咤惊，再一番青云白鹤孰高孰低之问，立时教妍磬当即愣住，半晌内不知如何答语。
“鸾儿放肆了！朕同翊圣夫人......如何相......以后再不许如此胡言乱......”
“陛下莫动怒，且先听妾身一言！而后任凭陛下发落！”
琼鸾夫人不惧江玄龙之威，先是柔声驳斥，而后又看着妍磬，淡淡说道：
“翊圣夫人德彰四海，当年，我尚在农庄里跟着姥姥学做针线时，便听过翊圣夫人大名。可自打进宫后，翊圣夫人盛名之下......那些个有的没有的脏东西，却又时不时传进我耳里。一时间，我也恍惚起来，当年那林圣人家的女儿，真就是个绝代佳人？今日一见，夫人气度倒是有的，只是旁的......夫人却当真教我寒心哪！”
这琼鸾夫人说及此，不由得顿了顿，待其看过江玄龙一眼，她接着说道：
“论年岁，夫人是长辈，我是晚辈。可论礼法，夫人即便再得圣恩，位极当朝一品，我好歹也是当今天子的后宫嫔妃，宫中传诏，你却无故来迟，这是何道理？难不成，翊圣夫人的尊贵还大过了天家的脸面去？再者，夫人如今既来了，却始终没个笑脸，好一番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知道的，是娫娍公主才薨逝不久，夫人心里难捱，因而难见笑颜，更熬白了一头乌发。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是终究难忘那枉顾纲常，心生不伦的淫贼李隋方，因而才有心作出这等腔调，有意教陛下难堪呢！夫人得知道，夫人有今日这尊荣，全是我陛下恩典赏赐，陛下当日迫于无奈，拘禁那李公子，也是为着保全夫人的多年清誉！而今，万般了结了，夫人原也该宽些心胸，别老躲在私宅里，同满天下人置气！毕竟翊圣夫人，可不单单是林家的女儿，更是我明国朝堂上的一根梁柱！你若颓了倒了，且置天下人于何地？又置陛下于何处呢？”
“鸾儿，说了这么些，便罢了。翊圣夫人心里明镜一般，何需你这么个小丫头说嘴？”
“陛下，妾身还有最后一言，且容妾身言尽。”
琼鸾夫人又一番柔声驳斥那江玄龙，而后再看过妍磬一眼，接着切切说道：
“方才我问夫人，夫人同陛下，哪个是白鹤，哪个是青云。夫人不敢答，这会子，我便替夫人答了吧！我早夸赞过夫人，清雅高洁，有白鹤之德，自然，夫人便是那鹤，而咱们陛下，则就是那穹顶青云了！可所谓：仙鹤逐云！仙鹤逐云！纵使那仙鹤再天生一股灵秀仙姿，它终究也得仰望苍穹，观青云之变化，时而飞，时而落，时而盘旋，时而折返。若那白鹤天生傲骨，非得与天斗，与云争，那就只得拼尽性命飞得更高些，脚踏青云，捅破苍穹才成了！好歹，无论哪般，这里头的门道，可全落在一个‘逐’字上头。”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