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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愚

　　夜深了，我从小区里出来，朝电影院走去，路过一所大学的门口时，看见一对学生情侣在公交站旁相拥，男孩个 很高，女孩站在一级台阶上，才能轻轻依偎在男孩的胸口。

　　真好。 此时，耳机里传来的歌词是“很想告诉你，最赤裸的感情，却又忘词”。 想来，我告别学生时代也快两年了，说起来，会觉得美好但一点儿也不想念。大学最后两年，我像是一意孤行，断 绝旧友圈、独自旅行、写小说学画画、拿上稿费离开宿舍一 人租房子、拒绝参加毕业酒会和毕业典礼一走了之……

　　我好像总这样，爱的时候太过炙热，不爱时太过薄情， 我说过的，我不喜欢当个太中立的人。

　　我能耐心满满可以温柔待人，可也总失去耐心后，毫不掩饰不耐烦，表现得冷漠又难以接近。 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和清橙联系了。

　　两年前。 人往往不擅长自娱，常常自愚。快分别了，很多人反而懒散起来，不愿见老朋友，更不愿见新朋友，活在自我的世 界里，慵懒得刚刚好。掐好时间，零点，又是愚人节，我给 清橙发微信——刚下飞机，南京好冷。 我盯着聊天窗口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暗自偷笑，不出所料，她很快回答：不是吧，你来南京？ 几句对白后，清橙是完全信我来了南京，我猜到她满脸疑惑和意外的表情，抢在她给我打电话前，说：“愚人节快 乐，第三年被我愚了。”

　　第一年，我说在她宿舍楼下，她信了。第二年，我说在 她宿舍楼下，她又信了。第三年，我说我来江苏找她了，她 还信了。

　　真是好骗的丫头。

　　我是清楚的，他和她在兴趣爱好上，是截然不同的。

　　例如，她醉心韩剧我挚爱美剧，她喜欢郭敬明我欣赏韩 寒，她微博关注了一堆发型师和美容师，我微博关注了一堆 编剧和作者。最糟糕的是，她是路神，我是路痴，出玩时， 往往我迷失了方向，她笑嘻嘻带路，我尴尬万分——剧情不应该是男生路神，女生路痴吗？不幸，我每一次 走的方向，都是错的。

　　例如，她热爱看每一部我不爱看的国产爱情电影，我热 爱看每一部她不爱看的国外科幻电影，往往，我陪她坐在电 影院，强忍着两小时的睡意后，冷静表示：嗯，男主很帅， 女主很美，画面很唯美。回宿舍后，默默看一部《盗梦空 间》寻找安慰。

　　没关系，人生总是起起落落，看电影也一样，我照样夸。 例如，她沉醉于新潮发型和化妆，认识半年后，她染了 个金发大波浪时，我笑着说好看，认识三年后，她常常浓妆艳 抹，我笑着说好看。只是，我很少对她说，我更欣赏初识时她不施粉黛和黑色直发的模样。往往最吸引我的，是最简单的。 我爱复杂的人，却又想在其中遇见简单的人，直到很久后，我才清楚这有多奢侈。 她抱怨生活时，我脑残回答，一幕幕人间悲剧悄然上演。 例如，她发来微信——

　　“啊，我四级又没过。”

　　“嗯，我英语也不好。下午我陪你去买单词书和真题 集，接下来我们制订好学习计划，好好恶补。”

　　“……” “……” “再也不要和学霸聊天了！” 例如，她发来微信—— “日子过得好无聊啊。”

　　“你上次不是说要去学钢琴吗，无聊的话可以现在去 学了。”

　　“……” “……” “再也不要和学霸聊天了！” 例如，她发来微信——

　　“哇，明天天气好好，你逃课好吗，陪我去森林玩。” “呃，所有老师都认识我，我逃不了课。”

　　“……” “……” “再也不要和学霸聊天了！”

　　……

　　我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扬，学生时期的友情纯粹到美好，只是，成人后的世界多少会有些残缺。毕业后，我们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生活，有截然不 同的思考方式，最终逃不开分歧，我想起来了……上一次通 话，她在电话里痛哭着，说——“你简直是冷血动物，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很长时间都以为，感情是慢慢变淡的。 往往不是这样，感情很容易在弹指间破碎，所有迷恋与疯癫，瞬间瓦解，所有不舍和挣扎，顷刻灰飞烟灭。微小的 细节，彻底粉碎数月来数年来的好感与爱慕。

　　是在某一刹那，发现从爱到不爱，从不爱到冷淡，从冷 淡到厌恶，崩塌成碎片。

　　崩塌往往是一瞬间，像导火线能瞬间引爆炸弹，摧枯拉 朽，毁天灭地，所以崩塌与爆炸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不，不是的，所有的崩塌与爆炸都潜伏了很久，很久很 久，只是你察觉不到。在潜移默化里不断积蓄，开始裂变， 最终彻底爆发。你觉得突然和难以理解，当事人却见证它一 路以来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挣扎。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两年前的画面——乍见之欢，自是比朝朝暮暮愉悦得多。清橙会丢失银行卡不知所措，我淡淡着手应对措施；她半夜没电惊慌失措， 我翻墙而出从容解决；她被骗被伤无所适从，我带她吃喝玩 乐，安静做个聆听者。

　　生活吵吵闹闹地过，总不尽人意。我面临毕业，快要 离开学校，头疼的事太多，清橙依然看起来没心没肺。有些 话，我一直没来得及和她说，例如这段话：陪伴是细水长 流，不是绚烂烟火。

　　我早不是懵懂少年，已慎用类似于“永远”这类词汇， 我不会陪任何人到永远，若轻易承诺，怕是得将我分裂成 百十个才勉强够用。我身边，不会只需要照顾一个人，虽然 说起来有些残忍，但事与愿违，你也一样，所需要依赖的 人，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到这些时，耳机里传来的歌声是“一个故作气派， 看另一个置身事外，走也分开会显得见外”。

　　快毕业了，我变得愈发冷漠，人在无所顾忌时，手机变 得若有若无，常常我想起再看时，有数个未接电话和微信， 经常都是清橙的，我给她回拨过去，原来是约一起吃午饭。 聊天时，难免提到我快毕业的事，她常黯然没人再能这样帮 她了。

　　她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以后干什么，真想有个明确的目标。 ”

　　我说：“真难得啊，你终于开始想要有个追求和目标了。” 她说：“我一直都有好嘛。” 我说：“你不是一直说女孩子二十岁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就好了吗，哪要那么累。” 她说：“哪有，我有那么肤浅吗？我要是那么肤浅，你还会和我玩耍吗？” 我说：“谁叫你漂亮。好吧，其实我也挺肤浅的，不小心暴露了。” 嘻嘻笑笑，她并没有察觉我言语中的疲惫。我并不是太需要人陪，他也常常会茫然，她体会不到，不，她能体会得 到，只是想试图把我拉回原来只爱吃吃喝喝的思维。

　　就像我试图让她只会淡妆留直发一样。 一切都回不来了。

　　几天前，我发烧了，掏出手机，查附近的药店，猛然察 觉，我忘记了清橙的生日，没有给她祝福，说起来，这是第 一次啊。

　　我坐在办公室里，起身，望窗外，头晕目眩，深呼吸，

　　休息了三分钟，坐下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先把手头的事做完。下班，买药，回家，吃药，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有些饿，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我定了外卖，心里有些愧疚，快十二点了，小哥没有小区的门禁卡，用不了 电梯，一层层爬上来，送到门口。

　　偌大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在深夜里独自忙碌，他们会觉 得孤独吗？

　　三天前，我头疼欲裂地起床，上班途中，出了车祸。 我看满地鲜血，被人扶起时，我没有生气，说：“先报警，让我拍照留证明。” 等警察来的十分钟里，我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和晚报编辑说交不了稿了，和工作室伙伴说电台的事得延期几天。 接着，我去医院，挂号，缝针，拍片，打针，取报告，有惊无险，缝了五针，没伤及骨头，还好，没什么。打开手 机，写了一段文字，在我的公众号里说更新暂停两天。

　　不知何时起，我终于慢慢靠拢我所想成为的人，遇见突 发情况时冷静理性，第一时间先想好接下来的应急措施与解 决方案。

　　手机微信响不停，电话也响不停，我笑着说没事没事， 你们听我声音多活泼，别担心了。

　　从医院出来后，取车，回家，换掉全是血的衣服，打车去公司，我还有一篇稿子的修改和一个人的采访没做，确定人没事了，那就做事吧，时间总不能在自我安抚里被 浪费。

　　晚上，又是暴雨，下车时我和司机说声“谢谢”，捂着 手，冲回家中，收拾屋子，满脑子想：每天早上和晚上按时 吃药，每三天去一次医院换药，半个月后拆线，工作上这周 还有三个人的采访和一篇稿子，八月一号我的第一本书要截 稿了得赶紧改完，报纸既然计划开新专栏了得先做出第一篇 稿子来，电台的事情也答应伙伴了不能耽搁……

　　我不能停下来，我比谁都清楚，可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 着清橙的那句话：你只顾着往前跑，忘记了曾陪伴过你的人。 我费力摇头，不去想这些，我开始收拾屋子，收拾完后很干净，我很满意，突然，手机响了，是清橙的短信， 我猜她是看见了我出车祸的消息，我握着手机，看她的短 信，她说——我看到的是你的孤独，有事了自己处理。 我……很孤独吗？ 我想我很久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一瞬间，久违的孤独感如潮水般涌 来，将我淹没——原来，这么久了，我还是很孤独，我以为我忘了。

　　我在很早前，便分清了孤独与孤单的区别。我从来没有孤单过，我运气很好，走到哪都能交到一大群朋友，也不缺 能谈心的朋友，我向来热热闹闹地活，潇潇洒洒地走，好多 年了，我很明白：我只是害怕孤独。

　　生命中总是会有始终都没办法释怀的几种遗憾，我早已 看开。

　　就像清橙的短信：我看到的是你的孤独。 被揭穿可真不好受啊！

　　我想，我是没勇气再给清橙回个电话了，她骂我冷血动 物的那个晚上，我看上去毫不在乎地说：“你走吧，我不会 觉得舍不得。你问我为何我不再对你有多关心，我想，大抵 是所有人都离开我时你也离开了我，陪在我身边支撑我的人 不是你吧。现在你回来了，我当然很高兴，只是我也不再需 要人陪。 ”

　　现在想想，我是绝情过了头。 我早早开始准备迎接成人后的世界，我知道，我避免不了年少时羞于谈及的话题。 性，钱，车，房，一样样摆上来，够直接，够刺激，够明朗。离开校园后，成人社会，若避谈这些，似乎总显得矫情、乏味还幼稚，一轮又一轮观念上的冲击后，谁都难说可 以不忘初心。

　　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醺醺然间，推心置腹，捶 胸顿足，懊悔道：我怎么没珍惜校园时期的恋情，单纯，美 好，哪来那么多考虑！

　　看过纸醉金迷后，再回到粗茶淡饭，没多少人能适应， 愿从虚荣中走出来的，多是真正看透人性的，才得知平凡的 美好。遗憾在于，大多数人都看不透却假装看透，都说向往 简单却拼了命朝着烦琐华丽奔去。

　　我们脸上的胶原蛋白会越来越少，女孩的眼角慢慢泛起 纹路，男孩的胡青慢慢难以刮干净，女孩和男孩变成了女人和 男人，岁月虽无情，但也赋予其独有的魅力，女人们风情万 种，男人们风度翩翩，让青涩的女孩们和男孩们羡慕又忌妒。

　　女孩们年幼时大都幻想过身穿华服，面容精致，举止优 雅，以不变应万变，男孩们轻狂时大都期待自己有历练沧桑 的眼神和处事不惊的稳重，牵过她的手，轻搂她的腰，跳一 支舞。

　　这一切，像极了愚人节里最大的玩笑，我才想起，我不 仅忘了清橙的生日，也忘了我们在愚人节的“传统”。

　　我握着手机，胡思乱想，看那条短信，在思索：如何装得跟无所谓些，说自己一点儿不孤独？

　　其实都还好，我曾一度忍受不了孤独。这些年来，也渐 渐明白，若想成为强大的人便要学会忍受孤独。很多事情， 你真的只能一个人做，才能实现最后的成功，好几年了，我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写作，一个人处理一件件 事，我渐渐享受孤独，也是在这几年，我才得到了很多我以 前只敢想的事情。

　　只是，我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就像人有相聚 时，就有离别日。

　　人总是要告别的。 当我想明白时，其实并没有舍不得太多。所以，真的就不会不舍得了。就像愚人节一样，把谎言说得真实，便能恰 到好处得让人上当受骗，再轻言一句：愚人节快乐。

　　再轻言一句：不会舍不得。 愚人多了，很多人多半活在自愚的世界里。人情冷暖，我不提，你也亲自品尝过，并没有水深火热，更没有沧海桑 田，仅是我们想入非非的自愚自昧，然而愚昧过后，或许比 水深火热沧海桑田还收获得多。

　　既然是似梦非梦的年纪，何苦非要如梦初醒，大觉大悟一番。若想早早踏入声色犬马中，不必挣扎于出淤泥而 不染的心理贞碑，染上一身风尘，再怎么挣扎，也是深陷 泥潭。

　　我还在愚弄自己什么呢？我还放不下什么面子呢？我 还是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实际脆弱得一塌糊涂啊，我苦 笑，拿起手机，给清橙发去短信——

　　“愚人节快乐，生日快乐，清橙，对不起，有些晚了。” “不晚，我在等你和我说。” 好像……道歉永远不会晚，不会失去的终究不会失去，

　　我渐渐露出笑容。

　　虽说有时我也会觉得孤独像一把利刀，刺得人鲜血淋 漓，但我越来越觉得孤独是上天赐予人最好的礼物，你总得 去经历一个个孤独的夜，和自己对话，问清楚自己想要的是 什么，你总得要明白很多事你必须独立去完成，别人帮不了 你，你也不能让别人帮。

　　在那些夜过去后，在那些事经历后，你也许仍会孤独， 不过，相信我，你会变得强大，你也不会再孤单。

　　至少，别再做那些愚人自愚的事了。 幸福没有捷径，只有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