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段躲进猪圈,偷听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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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段躲进猪圈,偷听国事
1958年夏天,蒋新松被下放到了河北藁县一个叫茅庄的地方进行劳动改造。藁县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的老根据地,著名的地道战的故事就发生于此。蒋新松和中国科学院一帮右派分子来到此地时,这里正是1957年大水暴涨之后闹饥荒的季节。
告别了热火朝天的北京,离开了知识分子成堆的中国科学院,同时也避开了闲言碎语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蒋新松在心理上确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尤其是当他把自己的被盖卷和书籍往生产队队长家的墙角一扔,雨后再走出那灰暗的房间,直挺挺地站在鄢长满瓜果、开满野花的农家小院,深深地呼吸着第一口清清爽爽的空气时,他仿佛一下卸掉了千斤重负,成了一个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自由人”。
但到农村的第一个晚上,蒋新松还是没有睡着觉。他躺在墙角边的“床”上,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明明睁眼醒着,却好似坠人梦中。他身下所谓的床,其实并不是床,而是放在干稻草上的一张竹席。躺在这样的“床”上,他实在睡不着,也不可能睡得着,一脑子里想的,总是打成右派前正在干和将要干的有关自动化方面的种种事情——对此,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滑稽,荒唐、可笑!
也许是出于对蒋新松这位“秀才”的特殊照顾,他先被分配到妇女组干活,干活的内容包括锄草、整枝、打杈、间苗等。这些活的劳动强度虽然不是很重,可干活的方式却实在让他感到别扭:当地农民都习惯蹲着干活,而他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中国科学院,从来都与“坐”紧密相关——坐着听课,坐着看书,坐着写字,坐着开会,而与“蹲”从来无缘。因此,他和妇女同志们一起仅仅只转了几天时间,便蹲得龇牙咧嘴腰酸背痛再也蹲不下去了。
后来,队长为了照顾他,又将他分配到了老头儿组。可到了老头儿组也很别扭,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整天和一帮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在一起,也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再后来,随着他体力的逐渐提高,他干脆主动要求到了青年组。青年组的活当然重得多,也累得多,但像打胚、起圈、套犁、翻地、看水、推车等什么的,他样样抢着干,样样都能干。几个月下来,他就比当地的农民还农民了。
不久,“大跃进”的“共产风”嗖嗖地刮了起来,蒋新松所在的茅庄很快成立了人民公社,开始实行军事共产主义:各家把猪杀了,实行集体养猪;大队办起了食堂,大家开始吃大锅饭;大炼钢铁的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人人开始砸锅、砸勺、砸钟、砸床……
在刮来刮去的“跃进风”中,蒋新松“改造”的频率也就越来越快了:他今天被派到食堂当管理员,明天又被分到铁匠铺去管账;一会儿被喊去当炊事员,一会儿又被叫去拉风箱;后来,还让他加入了“钢铁运输队”。
蒋新松说,加入“钢铁运输队”后,他每天推着载有500斤重的废钢铁的小车,进城,出城,出城;进城,再进城,再出城,再出城,再进城,如此这般,往返8次以上。由于实在太累,他居然一边推着车,一边打瞌睡,等车碰到了田埂上,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而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旁人就是用脚踹,也别再想踹起来了。
随着大跃进之风越刮越猛,浮夸风也很快刮了起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今天亩产500斤,明天亩产1000斤。“卫星”越放越多,越放越高。浮夸的结果,是大家都饿肚子。粮食吃光了,就吃红薯,红薯吃光了,就吃谷糠,谷糠吃光了,就吃榆树皮,榆树皮吃光了,就吃榆树叶,榆树叶吃光了,就吃棉籽饼——再往下吃下去,就该吃人肉了!
蒋新松说,当时的他没有任何选择,只有跟着吃。吃得一天拉五次稀,拉得肛门都裂了口,照样还得吃下去。尤其是棉籽饼那玩艺儿,本来就不是人吃的料,但能吃要吃,不能吃也要吃;想吃要吃,不想吃也得吃;吃得进去要吃,吃不进去也得吃。不然就得饿死!而且,在如此艰难的生存条件下,劳动,改造,还一样也不能耽误。
他每天一早下地干活,实在累了渴了,就蹲到田埂边上,双手捧起田里的水,咕咚咕咚灌上几口,然后趁机坐在那儿,望着地里的庄稼,望着田里的秧苗,望着啃着荒草摇着尾巴的老牛随便想些问题。蒋新松说,随着老牛尾巴的左右摇摆,一只只苍蝇便总是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每当此时,那摇摇晃晃的牛尾巴,就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脊梁,抽打着他的灵魂。
最令他刻骨铭心的,是当地生产队一个单身农民家的一双筷子。这个农民由于太穷,家里除了一床破棉被,几乎无所有,只有一双挂在墙上的筷子,引人注目地显示着他的“富有”。蒋新松曾像观察细胞样的观察过这双筷子,研究过这双筷子。这双筷子大概已被用过十几年了,磨损得像两根又细又瘦的竹签,可这位农民兄弟照样很珍贵地用一根麻绳把它紧紧拴在一起,每顿吃饭时,从墙上取下来,吃完饭后;再把它挂回墙上。在这位农民兄弟的眼里,这双筷子好像就是他最大的财富,若是丢了筷子,就等于丢了饭碗。因此,这双细瘦竹签的筷子给蒋新松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中国农民有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认识。在后来长长的岁月里,每当他一想起这双筷子,脑子里就会闪出一个念头:这就是中国的农民!
的确,蒋新松这是第一次下到农村,第一次真正接触农民,也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中国农民生活的困苦与艰辛。这段有着切肤之痛的生活,对他后半生的志向有着很深刻的影响。他这次若是不去农村劳动改造,不是每天同农民劳动生活在一起,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中国的农民还会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过日子,还会在那样原始的劳作方式下生产。村里那些水磨、石碾,瘦猪、老牛,以及白发的老人、赤脚的娃娃、胸前挂着干瘪乳房的母亲和张着饥饿的小嘴哭喊着要吃奶的晏儿,每天都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让他一到夜晚就无法入睡,就总忍不住要在心里发出一种近似凄凉的感叹:祖祖辈辈受苦受难的农民兄弟哟,你们何时才能骑上现代化的牛背呢?
在这段日子里,劳动中的苦和累,对蒋新松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面最大的苦,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精神之苦。尽管胃口一向不错的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肚子整天饿得嗷嗷叫,可作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又不甘平庸的人,他的大脑又一刻也不愿停止思考。于是,他肠胃的蠕动与大脑的思考不得不同步进行。
不错,这时的蒋新松已被打成了右派,并从科学的殿堂驱赶到了农村,但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科技工作者,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中国人,当他面对每天亲眼所见的活生生的现实时,他不能不思考。遗憾的是,他脑子里思考的,与他所亲眼见到刊的,距离实在太大太大。比如,生产队往上报产量时,说亩产量高达1000斤!可他晚上躲在小油灯下偷偷一算,却只有400斤!明明只有400斤为什么要说成是1000斤呢?他想不通,这个社会为什么到处都在撒谎,到处都在造假?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中国科学院有做假的现象,有不实事求是的地方,没想到连农村也照样搞假,照样不实事求是。如:此下去,中国怎么得了!
为此,困惑而痛苦的他,忍不住再一次地追问自己:科学到底姓什么?!
为了排解自己心中的忧闷,他常常从夜半的失眠一中起来,悄悄点燃小油灯,捂着饥饿的肚子,偷偷自学德语。他不知道自己所学的这些东西将来是否一定能用,但有一点他却始终坚信不疑,这就是:无论在任何时候,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一个人只要不丢掉信念,不放弃努力,希望就肯定不会忘记你,就肯定还等着你!因此,他几乎每晚都要学到深夜。每当学得太累时,他便披衣下床,步出门外,围着农家的小院慢慢转圈。也许他是搞自动化专业的缘故,转着转着,他脑子就想开了工业自动化和农业自动化的问题。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农业大国,农耕文化已经统治了几千年,那么中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农耕文化的统治呢?中国的农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原始的生产方式。擂上科学的翅膀呢?一想起邀些,他就有一种冲动,一股激情,一种鼓胀在每一个细胞里的那种属于科学家才可能具有的强烈愿望。可是,一当他想到自己是个正在劳动改造的右派时,心里禁不住泛起的又是难言的辛酸。
本来,他是一个从小就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也是—个一心要做国家大事的人。可现在,他连关心国家大事的资格都被取消了,他想关心却不让他关心了,他想做却不让他做了。甚至,他连自己的国家每天到底在发生着一些什么事情,也一点不知道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居然中断了与自己祖国的联系,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事情。幸好,他从北京来时偷偷带了一个小收音机,便很想用这个收音机听听新闻,了解了解信息,看自己的国家每天到底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他又迟迟不敢拿出来,怕别人发现后说他偷听敌台。
一天深夜,他心里实在憋不住了,便偷偷躲到猪圈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收音机。由于没有耳塞,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小。但为了防止万一有人听见,他还是不得不采取了一个既聪明又愚笨的手段: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用脚踢猪的屁股,这样,猪发出的叫声便压住了收音机的声音,要是过了一会儿猪不叫了,他再对着猪的屁股踢上几脚。如此往复,最后直到猪累了,睡了,收音机也不再响了,他才回屋睡觉。
半年后,蒋新松即将离开农村。临走的头一天,生产队长的爱人找老乡们凑了一些面粉,特意为他做了几个足有半斤重的大馒头。那天,老乡们都不吃,就让他一人吃,说他来村里后受苦了,干了那么多的活,连饭都从未吃饱过一次,很对不起他,希望他回北京后不要忘了他们。另外,还对他说,如果今后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再回这儿来就是了,他们会像亲兄弟一样对待他的。
农民兄弟们像土地一样朴实宽阔的情感与胸怀,令蒋新松感动万分,他二话不说,一口气就吃了好几个大馒头——那是他到农村后吃的唯一的一顿饱饭,而且吃得很香很香。
临走那天,老乡们都去送他。他不让送,老乡们却坚决要送。其实,他也舍不得那些朴实憨厚的老乡们,心里很希望他们去送送他,以便趁最后的机会多说说话。但他又确实怕自己右派的名声,连累了好心的农民兄弟。而那些农民兄弟们却好像并不知道他是右派似的,一直把他送了很远很远……
蒋新松这次与农民的直接接触,对他的思想情感、理想信念以及后来的事业追求,起了重要的影响,以至于40年之后当他在清华大学那间小屋谈起这段往事时,还念念不忘鄢半斤重的大馒头,念念不忘那些农民兄弟,并深有感触地说:“中国不光工业需要现代化,农业也需要现代化,只有工业、农业都现代化了,国家才会真正强大起来,老百姓也才会过上好日子。” 国家大事:战略科学家蒋新松生死警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