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科学到底姓什么?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国家大事:战略科学家蒋新松生死警示录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四段科学到底姓什么?
蒋新松被宣布为“右派”后,马上就降了两级工资。
紧接着,他离开了他最不愿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的科研工作岗位。
此后,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心里也少有了梦。他不再走进明亮而又富有优越感的办公室,也不再去众人仰羡的北京大学搞科研。往日与他朝夕相伴的机房、教室、资料、图纸,统统与他挥泪作别。他每天一大早起床,便与一帮老右派一起打扫教室、院子和厕所,以及帮助图书馆清理报纸和图书。当别的同事在看书学习、探讨研究各种科研问题时,他却总是匆匆忙忙、满头大汗地奔忙于扔满垃圾的路口、长满野草的操场以及臭气熏天的厕所。扫帚、拖把和铁锹,如同一日三餐需要拿起的筷子,成了他手上不得随意扔下的必备工具。他原来在科学院春风得意的生活,转眼变成了暗淡无光的日子;他原来在北京大学轰轰烈烈的事业和他已经熟悉的一切,也一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昨天不再属于他,梦想不再属于他,科学院不再属于他,过去一些有模有样、笑态可掬的“领导”以及一批相当熟悉亲近的人群也不再属于他。没有人和他一起吃饭,没有人和他一起下棋,没有人和他一起上厕所,更不会有人再和他讨论问题、交谈看法、商量工作。甚至,也没有人敢和他哪怕说上二句话!随着他身份的改变,环境的改变,生活的政变,语言的改变,一切都变得是那样的荒诞那样的滑稽,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可理喻,连他自己似乎也成了同类的陌生人!于是,人孤独时所固有的茫然感、漂浮感、凄凉感、寂寞感以及渺小感、落魄感、恐惧感、虚无感,等等等等,纷纷大踏步地向他一涌而来。胸怀大志却又毫无用武之地的他,生命从此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开始了一边要同命运搏斗,一边要与自己抗争,同时还要悄悄积蓄力重等待机遇以便重新获得做人资格争取东山再起的痛苦人生。
当然,这一时期的蒋新松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讨好领导,不接近群众(不是他不愿接近,而是怕给别人带来麻烦和影响),不请示任何工作,不汇报一点思想,甚至,决不主动向任何人说话——哪怕一句!即使有人与他迎面相遇,擦肩而过,他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不再拥有欢声,不再拥有笑语,不再拥有太阳,不再拥有白天,而属于他的,只有涂满黑色的夜晚。
应该说,1958年春天的每个夜晚,都是寒冷而又漫长的。在那,个个寒冷而漫长的夜晚里,一身疲劳的蒋新松每当结束一天的劳作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像等待恋人般的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在这样的夜晚,他很想念妻子,很想念母亲,很想念家乡那片没有争斗、没有残杀的土地,以及流淌在家乡每一立方空气里的那一份世间最淳朴、最难得的亲情。此外,还有他从小就熟悉的长江,也时时令他牵挂在心,思念不已。长江那滚滚的浪,滔滔的水,那奔腾的浪花,如雷的咆哮,一想起来便总给他以智慧和胆魄,信心与力量;仿佛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从他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对他的培育和锻造。
这时的他虽然被停止了科研工作,却无法停止他对科学的热爱与向往、学习与思考;他尽管失去了白天,却因此得到了夜晚。在他的感觉中,夜晚总是宽容的,也是平等的,它遮住了白天阳光下所有的邪念与丑恶,留给夜行者一个思索的空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蒋新松有生以来第一次领会到了夜晚的妙不可言,于是每当夜色一旦堵住了窗口,他使悄悄拧开自傲的小台灯,开始阅读、思索,思索、阅读——如果说这个世上人人都是一本书的话,那么过去他可以阅读别人,别人也可以阅读他;可现在,他不再有资格阅读别人,别人也不敢再阅读他,而他只有自己阅读自己了。
在阅读自己的夜晚,蒋新松独自忍受着凄苦,忍受着寂寞,更忍受着孤独。为了明天,为了将来,为了实现他的梦想和抱负,他必须学会孤单,忍受孤独。面对孤独,他如同面对着一座阴冷的大山,但他必须接收它,习惯它,消化它,直至最后吞下它!因为他知道,只有与孤独相伴,才有可能造就一个伟大的,自我。一位哲学家说得好,“一切人间的罪恶,都产生于不能忍受孤独。”爱因斯坦也说过,“所有品质高尚的人都是孤独的——而且必须如此——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享受自身环境中那种一尘不染的纯洁。”是的,卢梭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萨特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反复锤炼着自己的意志;马克思也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与爱侣燕妮频频交谈;还有爱因斯坦、哥白尼、伽利略、贝多芬、牛顿、梵·高,以及中国的屈原、杜甫、曹雪芹等伟大人物,都是孤独的!他们正是在一生孤独的缄默中,使自我得以深沉地理性反省,以达到责任与使命的自觉;他们也正是在一生孤独的缄默中,让自我摆脱了世俗的中伤,功利的浸染,是非的纠缠,从而获得了一种对人生、对事业、对明天、对希望不死的信念。
于是,失去了白天的蒋新松因祸得福。在这样的夜晚,他的灵魂特别的丰富,往事和历史特别的亲切,尊严和信念特别的坚定,思想与情感也特别的纯正;更难得的是,在这样的夜晚,他还获得了一份可以充分享受思考的特权。他思考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现在,自己的将来;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科学,什么是真正的科学家;思考什么是科学的精神,什么是科学的品格,什么是科学的本质,什么是科学的灵魂。而他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
科学到底姓什么?!
在他看来,科学应该姓真,而不是姓假。科学就应该讲真话,讲真理,讲实情;就应该尊重规律,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口中国科学院,是中国科学的核心机构,实事求是,是最起码的行动准则;而作为中国科学院的科技工作者,讲真话,说实情,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则是最基本的人格素质。可实际情况为什么又恰恰相反呢?
在思考上述问题的同时,他还常常对古今中外的一些伟人开始进行自己独有的思考,比如:
他们为什么会有创造伟业的巨大动力?
他们为什么会有推动历史的超人精神?
他们为什么会有扭转乾坤的宏大气魄?
他们为什么会有充满悲剧的生命过程?
当然,他思考得最多的,也最令他感动的,是司马迁,是孙子。司马迁遭阉割而写《史记》,孙子遭膑脚而修兵法。其毅力,其胸襟,其胆略,其精神,是何等的令人感动,令人震撼!而希帕蒂亚、塞尔维特和布鲁诺三位科学家为坚持科学真理而殉难的故事,更是成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学习的“课程”:
希帕蒂亚:罗马时代亚力山大里亚最著名的女学者,杰出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她曾经一边在博物院讲学,一边注释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和阿基米德等人的著作。后来,还担任了新柏拉图学院的院长。由于她渊博的学识和崇高的品德给她带来了极高的威望,基督教徒便强迫地信奉基督教。她不从,因此而惹怒了基督教徒。公元415年的一天,当她去柏拉图学院讲学时,一群疯狂的基督教徒拦住了她的去路,并将这位手无寸铁的女学者拉下马车拖进了基督教堂。基督教徒先撕去了她的表服,接着又用锋刺利的贝壳将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然后再将她那鲜血流淌、仍在颤抖的身体扔进了熊熊的烈火之中。
塞尔维特:出生于西班牙的科学家。他思想激进,极力主张真理是在各种不同意见的冲突中产生的。1531年,他著了《论三位一体的错误》一书后,被德国宗教当局通缉。为了逃避宗教裁判所的酷刑,他被迫从德国逃到了法国。但1546年,他又将他多年的思考和研究成果写成了一部不朽的名著:《论基督教的复兴》。由于该书推翻了符合宗教目的的盖伦的血液循环论,教会很快便开始了对他的迫害。1553年,塞尔维特被宗教裁判所抓获,可在审判前,他又进走了。被激怒了的教会便对他进行了缺席审判,并将他的著作和模拟像“用文火慢慢烧成了灰”。但已经死过一次的塞尔维特依然不屈不服,更不低头认错。4个月后,死里逃生的塞尔维特又被教会抓获,并再次连同他的著作被判以死刑。处刑那天,教会的刽子手们用铁链将塞尔维特锁在火刑柱上,然后点燃了湿木柴,直到4个小时之后,这位不畏强权、敢于坚持科学真理的伟大的科学家才被活活烧死。
布鲁诺: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失利哲学家和科学家。由于他接受并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认为宇宙是无限的,太阳系只是无限宇宙中一个天体系统,并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因而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最后也用烈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
蒋新松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温习着上述故事。当这些故事被他反复温习并烂熟于心之后,他便愈加地困惑起来:这三位科学家为人类带来了科学文明的火种后,为什么毁灭他们躯体的恰恰又都是火?莫非要成“人上人”,就必然要“吃尽苦中苦”?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注定“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注定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蒋新松就在这样的思考、困惑、困惑、思考中熬过了一个个的不眠之夜。在这样的夜晚里,他还时常想起英国诗人亚历山大?波普写在牛顿故居墙上的一首小诗:“自然和自然规律都隐藏在黑暗的夜间。上帝说:‘让牛顿降生吧,于是一切都变得光明了。’”是的,黑暗是曙光的母床,牛顿是伟大的。牛顿自己也说得多么好啊,“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远的话,那是由于我是站在巨人的肩上。”于是他想,牛顿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我为什么就不能站在巨人的头上?
如此几个月下来,当这些思考在他脑海中渐渐溶解消化之后,他像一只蛹,虽然浑身上下被剥去了一层皮,却完成了一次由天真到老练、从幼稚到成熟的精神蜕变。他感到自己倏然间长大了,长壮了,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变成了一个具体而抽象的人的符号。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个复杂而简单的道理:科学其实就是献身!凡是伟大的科学家,都难以逃脱坎坷不幸的命运;要想成为伟大的科学家,就得经受人间的种种磨难,就得忍受人间的种种屈辱,就得正视并接受人间的种种不平!现在,为了首先生存下去,他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坚毅、坚毅、再坚毅!否则,就永无出头之日。
蒋新松后来说,当他明白这个道理后,心里便一下显得无怨无悔、心安理碍、坦坦然然了。著名作家海明威的话也就成了他最好的自我安慰:“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决不会被消灭!”
于是,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他咬破食指,在一块白布上用自己青春的鲜血写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国家大事:战略科学家蒋新松生死警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