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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哉厅上快哉风

　　水调歌头 快哉亭作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①。长记平山堂上，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②。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③，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风，起于青萍之末，游于四野八荒。在春夏秋冬，风各有其态，或柔顺如水，或力拔山河，或如泣如诉，或奔腾怒吼，或萧瑟凄凉，或缠绵流畅。它可以极微细，也可以极恢宏，就像一个变化万端的精灵，常人总是难以捉摸。

　　第一个为风作赋的是宋玉，在《风赋》中他把风分为“雌”“雄”二道。

　　雄风属于君王。在大地上形成，侵入山谷，在山洞口怒号。沿着大山前进，在松柏之下狂舞乱奔。它跨越高高的城墙，进入到深宫内宅。它吹拂花木，传散着郁郁的清香，它徘徊在桂树、椒树之间，回旋在湍流急水之上。然后悠闲自在地在庭院中漫游，飘进宫殿中的帐幔。这样的雄风清凉爽快，足以治愈疾病，解除醉态，使人耳聪目明。

　　雌风属于庶人。在闭塞不通的小巷里忽然刮起，接着扬起尘土。风沙回旋翻滚，穿过孔隙，侵入门户，刮起沙砾，吹散冷灰，搅起肮脏污浊的东西，散发腐败霉烂的臭味。这样的雌风吹进贫寒人家，只会使人心烦意乱，气闷抑郁。它还带来邪气和疾病。

　　君与民如天地悬隔，连风的情状都如此迥异。雄风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享受，而雌风带来的是欲哭无泪的灾殃。宋玉不是溜须拍马的无耻文人，他盛赞大王雄风，力贬庶人雌风，实为托言讽谏。但这种劝百讽一的做法，绕的圈子太大，往往把最初的目的绕丢了。楚王只会陶醉于雄风的自在中，怎会费神关心雌风肆虐的人间疾苦？

　　其实把风分为雌雄未尝不可，但雌雄不一定非要以君王和庶人来分。苏轼的“千里快哉风”就是一股雄风，是不得意之人的得意之风。

　　快哉亭在黄州城南江滨，主人是张怀民。张怀民，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被贬到黄州，是一个步苏轼后尘的官场落魄人。到黄州之后，张怀民与苏轼结识，两个天涯沦落人相晤甚欢。张怀民筑亭，苏轼命名为“快哉亭”。苏轼的弟弟苏辙还专门作了《黄州快哉亭记》。

　　长江出了西陵峡之后，才到平地。其流“奔放肆大”，然后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到了赤壁，“波流浸灌”，像大海一般。快哉亭建在此处的江边，颇得长江气势。在亭子里，南北可望百里，东西可望三十里。

　　江上的景色“涛澜汹涌，风云开阖”。白天有舟楫出没于亭前，夜晚则鱼龙悲啸于亭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常人难以久视。

　　自然景物，西望有武昌诸山，冈峦起伏，草木葱茏。早晨，随着日出，烟雾渐渐消散，渔夫、樵夫的家舍现出清晰的模样，历历可数。这里又是三国赤壁的旧战场，曹操、周瑜激战的硝烟化成了夕阳下摇动的金黄波浪。从古到今，每一道风景都在等待品尝。

　　以身份而论，苏轼和张怀民都是范仲淹笔下的“迁客”。《岳阳楼记》写出了得意之人和失意之人在登同一座楼时的不同反应。这些去国怀乡的贬谪之人，在登楼望江时，常常见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则“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

　　但苏轼与张怀民却毫无悲色，反而在快哉亭指点江山，畅谈畅饮，高呼快哉！他们不以谪居为患，甚至不将自己当作到处不招人待见的逐客，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气概。他们的“快哉”对后人是一种启迪：人只要自得、坦然，无处不是快哉亭，无处没有快哉风。

　　吹同样的风，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快哉”。苏轼能乘此快风，乃因胸中的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是孟子最早发现的。别人问孟子，你的长处是什么？孟子答：“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不容易讲清楚，孟子也只说了大概：它充满在天地之间，是一种十分浩大、十分刚强的气。这种气是正义和道德日积月累形成的，反之，如果没有正义和道德存储于其中，它也就消退无力了。

　　和孟子一样，苏轼也生性好辩，其实苏轼从孟子身上继承的更重要的东西是浩然之气。就像孟子说的“予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苏轼也不是为辩而辩，而是为了维护心中的正义。一个人有了浩然之气，才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快哉亭还让苏轼想到了平山堂，想到了恩师欧阳修和醉翁的词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孟子是苏轼的隔世之师，他传了浩然之气给苏轼。醉翁先是苏轼的伯乐，后是苏轼的恩师。生前，醉翁将苏轼推介给世人，将文坛托付给苏轼，仙去之后他的磊落之气、铮铮铁骨仍然环绕在苏轼周遭。快哉亭上的快哉风，也有醉翁一份。

　　风有没有雌雄之分其实不重要。苏轼说过，“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有什么样的耳朵，便有什么样的风声，有什么眼睛，便有什么样的景色。胸有浩然气，自有快哉风。

　　注释

　　①“知君”二句：知道亭子专为我而新造，窗临大江，沐浴着青山红日。

　　②“认得”二句：体会到醉翁的“山色有无中”的韵味。“山色有无中”本为王维诗句，欧阳修《朝中措·送刘原父出守维扬》：“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形容远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③兰台公子：指宋玉，宋玉曾在兰台侍奉楚襄王。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