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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补残词漏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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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补残词漏残梦

  洞仙歌

  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①。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七岁时遇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尼,老尼跟他讲了自己年轻时候亲历的一件前朝旧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和其花蕊夫人。

  孟昶的命运和南唐后主李煜类似,都是被宋太祖赵匡胤灭国之后归附北宋,归附后又都不得善终。在改朝换代的历史大潮中,他们扮演的都是悲剧性的角色。更为巧合的是,两个亡国之君又都是词场上的高手。李煜的才华我们不必多说,孟昶也是一位好填词、工声律的君主。

  花蕊夫人是孟昶之妃,本姓徐,以美艳聪慧著称。美女以花为名是很正常的,可她却名为花蕊,因为花已不足以形容其姿色,花蕊显得更轻盈、香艳。

  相传孟昶最为怕热,于是在摩诃池上建水晶宫殿,作为避暑之地。盛夏夜晚,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便在此享受清凉。九十岁的老尼,一直记着孟昶为花蕊夫人作的一首词,并讲给了年幼的苏轼。四十年后,苏轼谪居黄州,还记得老尼讲的故事和故事中的词,但词只记得两句了:“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小苏轼为何对这两句格外入心?大概是儿童对水晶殿这类的传说格外好奇,不相信炎暑之时人竟能“清凉无汗”吧!

  可惜只记得两句了,否则花蕊夫人会通过这首词,露出更真切的面目。如果是乾嘉学派那些有考据癖的人遇到这类难题,他们大概会一头扎进古书丛中,翻个灰头土脸、海枯石烂,最后也许只能得出一个严谨而无意义的结论:不可考。而苏轼这样的文学奇人,是不会选择笨办法的,他的办法很简捷:补成完篇。

  面对一件残缺不全的出土文物,考古学家会选择原封不动地加以保存,这是学术规范;商人会考虑修复之后高价卖出,可如果修复的成本太高,他们会不声不响地仿制一件,然后声称这是真品。只有艺高胆大、心闲气盛的艺术家,才能从两块残片中看出它的原型,并不辞辛苦、不计目的地收集材料、设计方案,照着心中设想的模样使它复原如初。也许九牛二虎之力换来的只是案头的一件摆设和朋友圈里的几句自吹自擂,但他们就是愿意管这件无人在乎的闲事。

  不得不说,苏轼的手艺的确精湛。文物保护讲究修旧如旧,苏轼补足的这首佚词,若自序中“但记其首两句”改成“但记其中两句”,谁能辨出原来的两句是什么?

  原词“冰肌玉骨”一语甚妙,与“花容月貌”相似而有高下、雅俗之别。盛夏之时,花蕊夫人的肌骨冰凉玉润,全无汗染。苏轼的一句“水殿风来暗香满”恰好相接,“冰肌玉骨”是仙人,可仙界虽好,高处不胜寒,“暗香满”就点出了“仙人”身上的人气。不过苏轼也没有全说透,暗香是殿内焚焙之香,摩诃池莲荷之香,还是美人体自生香?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苏轼的文心笔力,在这一句就显露出来。

  苏轼是以孟昶的心去写,是以孟昶的眼去看。他写的是安富尊荣的皇帝和花容月貌的贵妃,但没有暗示对奢侈淫逸的批评,或者对他日后蜀亡国之恨的感慨,只是写了一男、一女、一闲事。花蕊夫人是直写,“冰肌玉骨”“敧枕钗横鬓乱”是也,孟昶暗中出场,“携素手”是也。一闲事,不过是两人夏夜携手闲步中庭。

  此词营造出一派清绝之境。清绝之境不难写,尤其是秋夜之清绝,如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但要写炎夏之夜的清绝却极难落笔。孟浩然写过“微云渡河汉,疏雨滴梧桐”,当时一座惊叹。苏轼“时见疏星渡河汉”,足以抵之,写的是大热中之清绝。

  整首词都是苏轼设身处地为孟昶和花蕊夫人二人安排的情节。因天热,人不能寐,钗横鬓乱。风来水殿,月舞当空,于是两人携手而出。深宵,寂无人语。抬头望天,银河寂静而恬淡,时见流星一点,掠过其间。两人又不禁共语:何时夏尽秋来,溽暑退去呢?

  在他的笔下,这两人仿佛不是历史中的人物,而是虚构的两个角色。他们就像为这首词而存在,默默地演完这场戏,然后鞠躬,转身退出舞台。可历史没有如约终止,像残忍的车轮滚滚前行,碾碎了这寂静的美好。

  孟昶在位三十年后,北宋军队在大将王全斌的指挥下分两路伐蜀。脆弱不堪的后蜀军队,无法阻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战败,投降,孟昶没有选择的余地。孟昶降后,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强纳入后宫,便成了花蕊夫人的唯一命运。

  不过与孟昶相比,花蕊夫人在历史上的身影要更刚直一点儿。孟昶留下的是“七宝溺器”的笑柄。孟昶的溺器上用七宝作装饰,当这件战利品到了宋太祖手中时,宋太祖命人全部打碎。他说,如此奢侈,不亡国才是怪事!而花蕊夫人留下的却是一首《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流年暗中偷换”,终于把情投意合换成了国破家亡。苏轼的妙手可以补全一首词,却补全不了孟昶和花蕊夫人的“仲夏夜之梦”。岂止补不全古人的梦,他几时又补全过自己的梦?文字有时是那么有力,能搭建出一整个世界,有时又那么疲弱,就像一针致幻剂,只有自欺欺人的功效。文字结束,药效结束,一切依旧真实如血。

  论古总为伤今,苏轼虽未明言,但兴寄全在词中。炎夏之际,谁都盼望着秋风送爽。但真正夏过秋来,又该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在人生苦境中,每个人都在不断追求将来要出现的美境。但美境到来之后,又成了另外一种苦境:如此循环,永不止息。而岁月,就在人不断期望又不断失望的颠倒循环中悄悄老去。苏轼的意思应是:唯有当下值得把握。这首词像苏轼很多别的词一样,使人从悲哀中生出达观的精神。

  注释

  ①玉绳:《太平御览·天部五》引《春秋元命苞》曰:“玉衡北两星为玉绳。玉之为言沟,刻也。”宋均注曰:“绳能直物,故名玉绳。沟,谓作器。”玉衡,北斗第五星。秋夜半,玉绳渐自西北转,冉冉而降,时为夜深或近晓也。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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