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醉眠芳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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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醉眠芳草间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谓尘世也。书此词桥柱。
照野弥弥浅浪①,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②,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③。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黄州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城,但苏轼逐渐在这里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在田地已然播种、金钱衣食暂时无忧之后,苏轼开始享受每一天淡泊而富足的日子。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诗人敏感的想象把每个闲暇都涂得摇曳生姿。
最让苏轼得意的,是这里的乡野村夫并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苏学士。他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有时被醉汉推得东倒西歪,或遭粗语相骂。苏轼非但不生气,反而“自喜渐不为人识”。他脱去标志着文人身份的长袍和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子。白天喝醉了,随便找块草地倒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去,边走边唱:
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晏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
早晨出门,月明星稀,晚上回家,还是月明星稀。星星和月亮,都成了他忠实的伙伴。岁月平静,草木枯萎。乘兴而出,兴尽而归。
苏轼有时夜里也出去游玩。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凉风如水,苏轼兴致突起,一个人夜里骑马去游蕲水。见江边有个酒家,便下马进去喝酒。酒足饭饱出来,看月色明亮,苏轼便乘月色来到一座小桥。正待赏月观水,谁知酒力发作,他渐觉眼睛发涩,身体摇晃欲坠。于是趁着最后一丝清醒,下马解鞍,曲肱而卧,准备小憩一下。
曲肱,以臂作枕也。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吕氏春秋·慎人篇》说,上古的得道之人,“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快乐与哀愁,跟显贵与否无关。孔子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得道之人。孔子本身对生活十分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如果不能以正当的方式获得财富和官位,那么吃粗粮、喝生水、弯起胳膊作枕头,也能让他快乐自在。
乐高于任何物质生活和境遇本身,超乎富贵贫贱之上。曲肱卧于溪桥之上的苏轼,来不及想太多便昏昏睡去,用酣甜的梦去实践孔子的快乐法门。
苏轼本打算小憩一下的,但一觉醒来,却发现已晓色朦胧了。太阳还没出来,但满山的葱茏树木已清晰可辨。回想起昨夜之游,看着眼前的青山,他直觉身不在尘世,于是提笔在桥柱上写下这首《西江月》。
“障泥未解玉骢骄”,这里有个典故。障泥是马身上的挂饰,挡泥土用的。晋朝有个叫王济的人,善解马性,有一次,他骑着一匹马,当时这匹马带着一副很好的障泥。前方有水,这匹马怎么也不肯渡水。王济猜,马儿一定是爱惜障泥,于是命人解去,马儿才乖乖地渡水而过了。
苏轼用浪漫的笔调重塑了醉卧溪桥的记忆。他不说自己不胜酒力,一时困倦便在桥上睡着了,而是从一溪明月说起,春来水涨,满满溢溢的蕲水载着一溪明月,煞是玲珑可爱,却也轻薄易碎。他生怕马蹄声惊碎了溪中的琼瑶,所以才下马、轻步,干脆在绿杨桥上悄悄地睡去了。只有睡去,才不打扰夜的美好和宁静。
苏轼在黄州的行迹越来越像流浪汉了,他随处而醉,随处而眠。但他最在乎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前方的风景。风雨也罢,颠簸也罢,只要有远方,他就有前进的动力。
生命的意义在远方。苏轼没有去国远游,他一直被放逐在自己的祖国。命运给予他的是流放,他却一次次把流放演绎成流浪。流放与流浪一字之差,但意义迥别。流放是被抛弃、被驱逐,发布命令的人不仅要折磨流放者的肉体,更想看到流放者气息奄奄、摇尾乞怜的模样。流浪则是主动的追寻,不追寻名利,不渴望宽恕,只跟随内心的指引,去看陌生的风景,去嗅新鲜的草木,去品他乡的泉水。
走路,是人在宇宙中最不受羁绊的事,爱走走,爱停停,你可以用尽所有的姿势。穷途而哭的阮籍,如果每次出游不是驾车,而是走路,大概会少几分伤恸。
其实,心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于苏轼,于你,于我,都是如此。
注释
①弥弥:水满貌。
②障泥:马鞯,垫在马鞍下,垂于马腹两侧,以挡泥土。玉骢:青白色的马。
③琼瑶:美玉。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