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美与幻灭并肩而行

　　北野武2002年的作品《玩偶》，服装设计请来了大名鼎鼎的时装设计师山本耀司。一个北野武，一个山本耀司，加上故事梗概告诉我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不是北野武最擅长的暴力故事，于是这片子非看不可了。

　　但是，还是一个暴力故事。后来看到北野武自己谈《玩偶》：“……正当角色的生活正渐有起色时，死亡却突如其来。他们都没来得及准备。由此看来，我想这才是我最暴力的一部作品……原因是这一回的暴力来得出乎意料。”

　　这部片子是三个爱情故事串在一起，归结到一个共同的主题上去：幻灭。这是北野武一贯的主题，也是他看待人生的态度。

　　第一个故事：一对情侣，女人因男人的背叛疯了。男人回头，用一根红线绳将两人缚在一起，走过春夏秋冬，千山万水跋涉回到当年定情的酒店。就在女人似乎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人一起跌下山崖……

　　第二个故事：黑社会老大年轻时抛弃了深爱自己的女人。当他退出江湖的时候，想起女人说过会在每个周末都坐在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等他。老大决心到老地方去缅怀一番，却惊诧地发现，女人居然一直守着这个诺言，居然穿的还是当年的红裙。老大百感交集，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吃惊和感动，却死于仇家的子弹……

　　第三个故事：男歌迷爱着自己的偶像歌手。歌手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一只眼睛，从此避居海边，不见任何人。男歌迷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终于得见偶像（这是现代版的《春琴抄》），并与偶像一同漫步玫瑰花田，状甚幸福；却不料，镜头一转，男歌迷仆尸在地，身下鲜血淋漓……

　　三个故事由“能乐”木偶剧中的一对痴男怨女来起势、贯穿、结尾，故片名为“玩偶”。那对玩偶穿的和服出自山本耀司，男的是灰蓝条纹，女的是红、蓝花色布料交互镶嵌。这两套和服最后穿在了那对红线绳缚在一起的情侣身上，他们穿着这两套型号巨大的美丽和服，逶迤在白雪覆盖的山岭上，最后，穿着这身行头遇难。在这个镜头里，远景是初升的红日，近景是皑皑白雪中悬崖下伸出一根枯枝挑着红线绳，一边坠着一个“玩偶”。然后，镜头推过去一个特写，男人眼睛眨了一下，那神情似乎相当满意——此刻，观众的心悲喜交集，这两个人就这么完了？死得这么诡异，这么美？是完了，字幕打出“谢谢观赏”，然后，工作人员字幕徐徐上行。

　　《玩偶》

　　一下回不过神来，真的就这么完了？

　　在《玩偶》里面，山本耀司是非常耀眼的。红线绳情侣走在春天漫山遍野的樱花里，这时他们的衣服是白和橙黄；走在夏天的海边，着的是青绿衣衫；走在秋天的红叶里面，男人的深灰和女人的深红，前者是悲伤之爱的底色，后者是这底色上用力的一个吻；到了冬天，雪中的这对情侣舞台化的和服，是爱和死的礼服，让人尊崇。

　　在《玩偶》里面，山本耀司的服装设计特意脱离常识的要求，而是延续他层叠、悬垂、包缠等惯用的手段，强化了北野武这部电影所要求的恍惚、突兀的感觉。他的服装在那些令人屏息的绝美的镜头里，是一种彻底的沉溺，也是一种彻底的超脱，这中间，美与幻灭并肩而行，姿态从容。

　　看到黑社会老大被仇杀的那一场戏时，我惊讶地发现，一向用电视新闻手法表现杀人场面的北野武却止于一支枪伸向老大。我长舒一口气。说实话，每次看北野武，他的暴力表现这个问题事先总是让我有点心里发毛。他的很多片子里有相当刺激的血腥镜头。北野武这回真的变了？不，不完全是。接近结尾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了大量的鲜血——男歌迷倒在一大汪鲜血之中。然后，下一个镜头更难受——清洁工用水龙头冲洗地上的血迹，那血很浓很稠，用的是特写镜头，看得心都抽紧了。

　　读到香港影人叶念琛写《玩偶》的一段文字，那也是我看到冲洗镜头时的心情。他写道：“……片里的一幕，瞎了的影迷刚探望完偶像，在马路上用口琴吹起偶像的一首轻快曲子。转过镜头，他却陈尸在血泊里。医护人员后来用水洗涤地上的血迹——同样悸然心疼的场面，又发生在4月1日。电影和现实，在最接近的一刻，竟是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也心如刀割。我终于明白北野武所说的暴力，来自无常。”

　　2003年4月25日

　　《寻找小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