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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惯于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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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得惯于无聊

  “你得勇于无聊。”这是德国作家威廉·格纳齐诺的小说《一把雨伞给这天用》里的一句话。应该说,这句颇有点讥诮意味的话放在我看王家卫的新作《蓝莓之夜》时挺合适的。其实,我不是勇于无聊,而是惯于无聊。强迫症在我的一个症状就是久久犹豫着把哪张影碟放进影碟机里,一旦放进去了,怎么样也得看完。这个毛病让我看了很多前半截让人想跑但事实上应该看完的电影,得了不少的好处;同时,这个毛病也害我浪费了很多时间。

  一起看的先生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睡了,我是看完了。看完了想想,什么意思?真没什么意思。

  对王家卫的作品,我发觉我也进入了一种惯于无聊的状态中。他的作品我是看全了的,有了这个惯性,也就每片必看。按理说,他是慢工出细活的人,但这些年来,他磨出来的那些个玩意儿实在是没什么新意,还是那些花纹那些质地那些对白那些影调。其实,要说我对王家卫有多大的意见也谈不上,只是从《2046》开始,突然生发了一种很深的厌倦感,就像对一件体面的老褂子突然不喜欢了。

  王家卫的老褂子在我看来是他那一成不变的忧郁和抒情。一个艺术家一辈子就表达忧郁,就抒情,这完全可以,没什么问题,在一定程度上,风格就是这样形成的,风格就是重复。但是,作为观众,我希望看到一个艺术家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来某种岁月的痕迹,也就是说,岁月应该在这个艺术家身上反映出其特有的重量,我想看到岁月在一个人身上洇出来的皱纹、斑点,想看到一些练达的、狡猾的、不那么单纯的、最好还是比较复杂的东西,还想看到一个保持成长性的艺术家面对时间这东西呈现出来某种幽默感。而王家卫,这么多年之后的王家卫,怎么就缺少这些东西呢?而且,他怎么完全没有幽默感呢?

  《蓝莓之夜》里,一条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跨过去的街(小资风格的形式感的自我设定)、许多串钥匙(代表着对旧生活的留恋)以及相关格言、蓝莓派、旅行、逃避、一些旅途中认识的似乎大有深意、似乎对自己能够有所启迪的他人,然后就是,回归,爱情。电影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太简易,太熟练,太在意料之中,太王氏风格了。这里面有些东西有些调调儿,我们在《阿飞正传》时惊为天人,在《重庆森林》《春光乍泄》里继续欣喜着,到了《花样年华》,我们发出了最后的赞美。再来,再那样,我们就真没力气了。几个大明星的表演也都无甚出色之处,似乎可以感觉到裘德·洛和娜塔丽·波特曼在某种程度上的简慢。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角色实在没什么挑战性。唯一看得出来比较卖力的是诺拉·琼斯,那更多是源自一个银幕新人的紧张。

  《蓝莓之夜》

  世界性的强大的无聊越来越发达。威廉·格纳齐诺如是说。

  我最近读的格纳齐诺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也是一部表达当代人无聊的精神状态的作品。也许,这是我第一次读格纳齐诺的作品,有新鲜感;也许,我对他所描述的不是《蓝莓之夜》那种青春伤痛,而是中年人的无聊更觉得亲切;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呈现的无聊细节很有趣、很别致、很有质感,所以,这部讲述无聊的小说让我兴趣盎然。

  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女友离开了,他无所适从,每天努力从厌倦中抬起头来,去应付一个用以糊口的工作。其实,女友的离开不是他失意的原因,而是结果。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从事的工作跟他的教育背景无关。这工作其实很有意思,试鞋员。他给白鸡鞋厂当试鞋员(这个鞋厂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他每次从鞋厂领几双新鞋出来,花上一两个星期试穿,然后给出每一双鞋的书面评估报告。当他把这些鞋和报告交回去的时候,他可以拿到支票以及几双需要试穿的新鞋。这真是一种古怪、有趣但又相当寂寞的工作。

  我想起日本电影《何时是读书天》里,田中裕子扮演的那个五十岁的单身女人。她清晨是送奶工,白天是超市收银员。这两份工作可以让她养活自己了,于是,晚上的她在自己四壁全是书架的家里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份清寒素净的生活放在电影里,特别是一部典型的日本文人电影里,显得特别的清淡、雅致、富有诗情。

  困于长年的写字生涯,有的时候,我也幻想能够拥有一份不算太艰辛但足以糊口的体力工作,用以平衡长期待在电脑前的那种积累性的疲惫和厌倦。我幻想,白天,最好还就半天,我去干一份不动脑筋的活儿,然后,另外一个半天以及整个晚上,我都可以读书了。但干什么比较好呢?就我的兴趣来说,当一个洗碗工似乎很不错。在家务事里,我很喜欢洗碗,白净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的水滴,总是能给我带来一种愉悦的感觉。电影里那些大餐馆厨房里洗碗的镜头挺吸引我的——带着橡皮手套,一条大围裙,移动式水龙头的水流哗啦啦的,堆积如山的餐盘在经过洗洁剂的白色泡沫和清水之后,亮白夺目;但来不及欣赏,就打仗似的递出去盛盘了……这种场景里面含有一种规模效应,其快感非家里那几个小碗小碟可比。

  当然,我明白,这是一种叶公好龙的想象,真让我站在餐馆大厨房的洗碗池前,我可能很快就腰酸背疼了,何况,以中国当下的人工来说,我如果是一个洗碗工的话,那份生计的艰难,也不可能安心读书,晚上总得到夜市摆个摊什么的。

  话扯远了。生活在别处,就是这样,老生常谈。生活真是挺无聊的,相比之下,如何将无聊的、无奈的、寂寞的生活本身呈现得很逼真、但又不像,可供玩味,这倒是作家、艺术家们的工作中挺有意味的一点。

  “雨下了好几天了。坐在窗户敞开的前厅,可以闻到城里深处冒出来的久雨之后的气味,那是混杂着水泥、淤泥、霉块、尿液、尘埃、沼地、铁锈的味道。”这就是无聊的味道吧?!久雨之后挺浓烈挺让人不快的味道。格纳齐诺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中的男主角没名字,他是一个感觉敏锐的家伙(当然,是作家本身的感觉很敏锐)。他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几个女人、一些心不在焉的性生活、一些不怎么可口的食物、大量的街景和无处不在的无聊,还有很多的沉默。小说是那种有意缺失故事情节的小说,充满了漫游似的对个体心理的白描。结尾处,他的试鞋员工作终因骤然降薪而告终,他重新去了报社,以一篇描写广场聚会的“轻薄”的报道交稿,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个长长的雨天,而他们的身体只不过是一把给这天用的雨伞。”这句话可以视为这部小说的解题之语,事实上,这就是一句即兴胡诌,小说里那位无名的主人公比较善于说出这些貌似深刻其实不知所云的句子。他还胡诌过诸如“无聊的情人往往是最深刻的和最持久的”这类可以把女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话。这让我想起,其实,王家卫也是一个善于制造那种缥缈的警句的人,比如《阿飞正传》里的那段著名的“无脚鸟”。在《蓝莓之夜》里,他也制造了关于钥匙的一些警句,我大概记得好像是什么钥匙丢了,有的门就永远关着了,还有,就算你打开了那扇门,但那门的后面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之类吧。关键是不在于警句本身,而在于是在一种什么样的语境下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王家卫的问题可能就是把这些句子真的当成警句了。如果,他把这些句子呈现出胡诌的味道来,那就不一样了。

  我是一直喜欢看失意者的故事的,所以,以前很喜欢王家卫。失意意味着很多的可能变成了不可能,意味着寂寞、单调、困乏,意味着呈现在作品中的层次更丰富,更幽微,更有诗意。我觉得以前王家卫的作品里,人要更直观本能一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失意气质,而不是像现在他的电影里是由得意的人来表演失意。这其实不是演员的问题,再得意的演员,只要他(她)是个好演员,就能在成功的调度下把自己失意的东西流露出来,和角色的气息贯穿在一起。这是导演自己的问题。王家卫已经僵掉了,永远的墨镜背后,他已经成功很久了。

  要说在谈论王家卫近作的文章里扯了半天格纳齐诺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那其实是因为我觉得,他们两人颇有相似之处。前面我说了,看《蓝莓之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就是觉得太简易,太熟练,太在意料之中,太王氏风格了。总的来说,我对王家卫并不反感,甚至好些地方还喜欢。我喜欢他作品中那没什么攻击性的表达方式,他的喃喃自语,他那种古怪的自恋,他镜头里特有的又黏稠又绚丽的夜色;我喜欢他对都市的那种深情以及深情中的疏离感。另外,我还是很喜欢他作品中一如既往的那种沉默寡言的感觉,就像我印象十分美好的《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的舞蹈和刘德华啃干粮时的那个背影,是那种很温润的沉默。而温润的沉默是我读格纳齐诺的一个感觉。他在这部小说里有一段挺别致的“沉默时刻表”,要是放在电影里当旁白,我会觉得颇具王氏风格。这份“沉默时刻表”是这样的:“我近来想到,该寄给我认识及认识我的人一份沉默时刻表。星期一和星期二会是一直沉默,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下午则是宽松性沉默,也就是可以短暂交谈和短暂通电话。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愿意说三道四,不过也要十一点以后。星期天则是绝对沉默。”

  2008/3/13

  《红色娘子军》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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