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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美的英雄

　　我很少看电视，偶尔会在睡前打开电视胡乱瞄一眼作催眠之用，一般情况下是摁着遥控器把几十个台走两圈就关电视了，但如果碰到一些老电影，可能就会看下去；如果是他出演的老电影，肯定就会认真地看下去。

　　我看他的电影最早最多的是《南海长城》。也是在电视上看的。那时我八岁，寄居在南京亲戚家上小学，里弄尽头有一台好像是公用的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一阵子。那个时候，电视里演了很多遍《南海长城》，是他主演的。

　　再后来，陆续又看过很多他的电影。他出演电影，基本上都是男一号，偶尔客串一两个角色，这种角色一般来说还是反面角色。他主演的片子我基本上都看过，不是按照他的创作年表顺序看的，是碰着看的，或者电视上，或者电影院里。有时候，前几天才看到他是面孔紧致英挺的青年海军（《海鹰》），后几天就看到他成为中年浮肿的落魄文人（《伤逝》）；有为他用白手套揩拭炮筒油垢的那份潇洒倾倒（《侦察兵》），也有为他穿着花衬衣的轻浮模样生气（《永不消失的电波》）……

　　在我看来，他的代表作是这样两部电影：《红色娘子军》和《野火春风斗古城》。要说我多喜欢这两部电影本身是谈不上的，我只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去看望他——看他笑，或者不笑，看他或军装或长袍或白西装，看他眉宇之间那没人可以复制的英气，看他的傲岸硬朗，看他在洪常青和杨晓冬这两个角色里慨然赴死，然后，自己像一个扒着门缝偷看了什么神圣秘密的小姑娘一样，沉默地走开，很含羞，也很兴奋，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怅惘和不可名状的忧伤。对于我来说，他就凝固在这两部电影里，其他角色都不是他本身了。

　　他是英雄。打我自女童时代起，我就知道，这就是英雄，完美的英雄。完美的英雄就是他这样的，英俊得非常严肃非常端庄，不能接近，不能玩味，不能入梦，不能遐想，只能沉到沉默的最底处，然后铭刻在心。

　　如果说，我们这一代女人曾经和母亲们有共同的偶像的话，那就是他。我知道，他也是我母亲的偶像，但我从来没有和我母亲谈论过他。对他，其实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曾经，我也跟好多女孩儿一样，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论他。他是少女情怀中非常私密的一笔。对于我们那一代人来说，他是父辈，也是天神一样的人物。

　　很多年前，我还在当文化记者，我们报纸要搞一个文化周末版，当时领导说，你那么喜欢电影，要不就搞一个栏目，采访一些老明星的近况？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也想不起是怎么辗转找到他家电话的。拨电话之前，我的手有点抖，只巴望着他不在家。结果他在。他说：“喂？”

　　那声“喂”让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我就结巴了。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叫老师太平常了，叫伯伯太冒失了，叫先生太生分了。我记不得怎么称呼他的，可能还是叫的老师吧。我努力镇定下来，告诉他我的身份和采访意图。他说：“没什么好说的啊。算了吧。”然后他挂了电话。

　　他很冷淡。但我一点没失望。这很符合我心目中他高傲的形象。我觉得这就是他。

　　他是高傲的。这些年来，跟他同辈的好些明星时不时会在某些庆典上拿着一个文件夹声情并茂一人一句地朗诵着诗，但这些人里没有他。这些年来，公众场合基本上见不到他。他真是隐退了，隐退得那么彻底。真正的偶像就是这样，在黄昏时分，那个完美的身形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对此，我很自豪。当他的Fans，真是自豪。

　　今年他八十一岁了。据说他现在就在家乡大连过着一个普通老头儿的生活，有老伴儿陪伴着，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真好啊！

　　还是很多余地写出他的名字吧。

　　王心刚。

　　2013/1/16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