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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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恩仇录
最近看一则新闻,说是香港女星郑裕玲的母亲孤身死在公寓里,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于是媒体赶紧追踪郑裕玲的反应。她的反应相当冷淡,先是说母亲有心脏病,一直劝说她请人照顾,但母亲性格倔强,不听劝告;又说,自己平时和母亲关系不算密切,几个星期打一个电话;还说,自己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现在心情很平静。
这则新闻让我很是讶异。不在于母女关系恶化这一个层面上,这种事情虽说有违伦常,但也不是罕见的事情。我的讶异是,郑裕玲的个性真是太犀利太坦率也太厉害了,坦言母女关系恶劣是其一,其二,居然坦言自己已经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母亲才去世了几天,她就走出来了?她是决意把“恶女”这顶帽子戴到头上了。
在我看来,人间悲剧之最是子女与父母失和。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可能也可以不爱你,但总有一个永恒的住所,因为你的父母爱你;而你,也有一个永恒的爱的倾注对象,那就是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汩由神决定的活水,源远流长,从根本上给予人类以信心。如果这汩活水都死掉了,那人生真是毫无指望了。
我愿意这样想,郑裕玲面对媒体的反应可能是一时的情绪,是一种太复杂的情感产生的变异,就像我这一年多来看到的三部“母女恩仇录”。
这三部描述母女关系的影片,分别是法国的《钢琴教师》、美国的《白色夹竹桃》以及西班牙的《西班牙女郎》。从记忆新鲜的角度讲,正好从看的时间顺序上倒推回去。
最后看的《西班牙女郎》。一家生活在澳大利亚的西班牙移民,父亲是个混账,不养家,还在外面养女人。母亲是个炮筒子脾气,激烈偏执,和丈夫的关系一塌糊涂。女儿古怪沉默,偏爱父亲怨恨母亲。父亲离家出走,和外面的女人住在一起,扔下母女两人,不给一分钱,还拿走妻子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新车,给情妇享受。母女俩生计艰难,一大堆账单等着付,母亲在绝望中脾气极端暴躁,迁怒于“连呼吸都和他一个样的”女儿,杀掉女儿心爱的鸽子、羊,剪掉她的长发,破坏女儿和姑姑之间亲密的感情。但是,她还一直坚守着一个底线——想方设法弄钱养活女儿。她对女儿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地给你东西的。没有。”女儿终于出走,然后,回来,送给母亲一辆她向往已久的靓车。车子的刮雨器上夹着一张字条:“因为你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无缘无故地送你一辆车。”这辆车是她偷来的。
《白色夹竹桃》的故事更有戏剧效果。单亲家庭中,母女两人,孤单而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母亲是个绝色美人,还是个艺术家,无比骄傲,却被一个男人玩弄了。他先是追求她,然后抛弃她。母亲用白色夹竹桃的毒汁谋杀这个男人,被捕入狱;未成年的女儿被送往收养中心,然后辗转在三个收养家庭之间。每一次被收养,每一次在快要享受新家庭的幸福之际,都被狱中的母亲破坏掉。女儿每一次去探望母亲,母亲都要斥责女儿脸上有了陷溺于温情之中的“软弱”的倾向,母亲说,要“坚强”,要“优秀”,要“狠”,她要求女儿一定要以她为榜样做一个永不屈服的人。最后,女儿成年,终于成为母亲要她做的那种人——她的确足够狠了,狠到对母爱不屑一顾。
《白色夹竹桃》
《钢琴教师》中的一对母女也是相依为命的格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寡母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小公寓里。母亲像管束小女孩一样管束着女儿,规定她回家的时间,侦探她的交往,检查她的衣柜,看到有“放浪”感觉的衣服就用剪刀剪破。女儿奋力反抗,气愤到极点的时候和母亲撕打,然后,抱着母亲哭泣、道歉。这样的一对母女,个性阴暗病态,彼此心知肚明但秘而不宣。终于,女儿在变态的母爱和自己变态的性欲望的双重摧毁下走向毁灭。
三部电影的共同主题是“母女恩仇”,都像一块毯子,恩是质地,仇是图案,这中间是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爱。天生的血脉之亲决定了母女之间无法割舍的爱,但因为造物主的错误,让这样的两个女人成为敌人。于是,这块毯子所呈现出来的模样有着人性中巨大的悲哀和无奈,放到文学艺术里面,便成了杰作,让人无法评论。杰作在我看来,总是有很多东西溢出评论之外无法言说的。
三部“母女恩仇录”有着各自的味道,西班牙电影激烈和明朗的特色在《西班牙女郎》一片中一以贯之,让这么一个悲伤的题材甚至产生出了喜剧的效果。《白色夹竹桃》是典型的美国非主流作品的恍惚和神经质,轮廓清晰但语焉不详。《钢琴教师》是法国特有的阴郁复杂,非常细腻,很多细节有着让人震惊的效果。从穿透力的角度讲,《钢琴教师》是最有穿透力的,它有点像同样出自法国文化的另一出母女恩仇录——杜拉斯和她的母亲道纳迪厄夫人。
杜拉斯的母亲是所有了解她作品的读者都十分熟悉的形象。一个可敬(如果说她顽强)可怖(如果说她偏执)的女人,一个居住在印度支那的贫穷古怪的法国寡妇。母亲一生都对她那歹徒似的大儿子充满了“强烈而又邪恶”的爱,把二儿子和小女儿的生命置于黑色的阴影之下。杜拉斯一辈子在她的作品中说了无计其数的谎言,但我始终相信,之所以她能这么花哨又这么深刻,是因为对母爱的渴望而不得。她无论是作为一个女儿,还是作为一个作家,都从来没有获得母亲的青睐。就在母亲临死之前,她只是召唤她一直鬼混的长子,“我当时在房间里,”杜拉斯写道,“我看到他们哭着吻抱在一起,对将要分开感到十分难过。他们没有看到我。……她想同他一起埋葬。在墓穴里只有两个人的位置。这不能不减弱我对她的爱。”
这个临终告别是我读到(或看到)的最为哀伤的场景。在渴望着母爱几乎一生之后,却最终一无所获。因为这一点,我可以原谅杜拉斯所有的怪戾之气。最可怕的怀疑是对母爱的怀疑,有了这种怀疑,人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垮掉,就像杜拉斯在她的生活和作品中所做的一切那样。
2003/5/2
《不忠》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