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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色堆砌寂灭之路

　　他是个怪物，一个老怪物。他住在东京，永远戴个盲公镜，谢了顶，两鬓残存的头发固定成上翘的形状，像两个猫耳朵。他很矮，肚子圆鼓鼓的，喜欢穿街边男孩穿的那种闪光面料大花图案的无袖T恤。他总是哈哈大笑，笑声中间还发出古怪的啸音。他是老光棍，身边围绕着无数各个年龄层的女人，或美或丑；不过他都夸她们漂亮。他说他崇拜女人。他有很多相机，经常用的有五个，他用不同的相机拍天空、街道、孩子、行将凋谢的花，更主要的是，他拍那些成为他的标签的色情照片。他是职业摄影家，现在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师摄影家。多年来，他的色情作品让无数人尖叫、亢奋，也让很多的评论家以及观众头痛，其作品意识之大胆之淫秽之古怪和不容置疑的高超的艺术价值融合在一起，让人不知该怎么剥离剖析。

　　他有一个很诗意很悲伤的名字，叫——荒木经惟。

　　美国导演Travis Klosede在纪录片《迷色》中，记录了这个谜一样的荒木经惟。片子里，有不少效果很趣怪的色情照片的拍摄现场，还有一些荒木和友人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场景。荒木对着镜头哈哈怪笑，说好多让人一愣的疯话，他把着他伙伴们的肩，亲吻他那些当模特儿的女人们。他显得很快乐，像个没有长大的顽童。出镜评论的嘉宾中有北野武和比约克，他们都盛赞他的天才，他作品的想象力和冲击力，他们也说他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天真纯洁的人，一个无比享受工作的人。我们在片中看到了他那些在世界范围里引起女权主义者极大愤怒的“捆绑的女人体”的拍摄现场。他那些模特儿对着镜头说他温暖纯善，在他面前女人非常放松非常快乐，还很有安全感。

　　复杂、斑斓、迷色、无法辨析，这就是荒木经惟。这也是他获得世界级声誉的原因所在。在看《迷色》之前，我看过他的一些作品，从网上、杂志上，还有他的一些作品集。他已经出版了两百多本作品集了。这个数字可以说明这是一个彻底的工作狂，如果工作不是快乐，他不会有这个产量。

　　荒木显然很清楚他的作品给观众带来的美和淫的双重冲击以及混乱的感觉。他说：“春色堆砌寂灭之路。”他继承了日本江户时代春宫画的意境和传统，画面极度唯美，有强烈且单纯的肉欲之欢，而其背后则是浓重的人生阴影，是那种万物归一的寂灭感。这是典型的日本式的人生观。从这个角度讲，荒木的确是一个彻底的日本艺术家，他本人带给周围人的感觉也是出于他作为一个日本艺术家的纯粹性，那就是总是通过艳丽的画面窥破人生的底色。

　　我本人对荒木的好感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他的故事。嬉闹玩世的怪物老头荒木的身上，有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这个故事我最早接触是通过竹中直人导演并和中山美惠主演的电影《东京日和》。一个清淡感伤的爱情故事，其原型就是荒木经惟和其妻子阳子的婚姻岁月以及荒木陪伴阳子走过她病逝前的那段日子。在《迷色》中，荒木翻着那本关于阳子的写真集，面对几十年前的往事，他说，“婚姻是一场感伤之旅”，“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很悲哀”。老头这个时候是凝色的，收敛了笑容。片子中有挺长的一段是这样的：荒木一幅幅翻着照片讲——缩在小船船舱里睡着了的阳子，“啊，这是我的代表作。她多美。她睡着了，因为前一天我们做爱做得太狠了，累成这样的，呵呵。”……病床上的阳子，“我握着她的手。她快要走了。”……一个拿花的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我买了花，花还没开。我很急，从小路往医院赶。她的情况很不好。那天阳光很好，我看到我和花的影子，就拍下了。她就是那天走的。花本来没开，到她慢慢走的那几个小时，花慢慢在开，她真的走了，花也全开了。我把花放进了她的棺木。”

　　其实，我写下的这些带引号的话并不一定是影片中荒木的原话，但我就是这样记下来的，然后我写下来。这是我的感动。荒木说：“可以不通过语言交流的，我相信这个。”是的，荒木的语言就是镜头。比约克在影片的访谈中多次感叹荒木镜头下的妻子阳子，她说，“他很爱她。永远都爱她，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的，我们都看出来了，不需要他说什么。

　　2006年1月10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