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绍拉,关于弗拉明戈舞者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关于绍拉,关于弗拉明戈舞者
1
我有一张卡洛斯·绍拉的签名。
那张签名的字迹是2004年夏天落在纸上的,但我到深秋才拿到。小友任田深秋从广州来成都,给我拎一个透明小包做礼物,里面是一套薰衣草香型的精油、润肤液什么的,还有一张硬生生的白卡纸——上面是西班牙电影大师卡洛斯·绍拉的签名。
是我不让任田寄的。我说,找个时间亲手交给我吧。
2004年夏天的时候,当时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任田,蹲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踩”人。快到尾声时,她倒在宾馆的床上给我电话,说,累死了,不过快好了,明天就回广州了,机票都订了。我问她都来些什么人被她采了,她说这个那个,其中重点采了张曼玉的前夫,又说,明天卡洛斯·绍拉要来,但,不管了,要回家了。
我一听就愣了,然后叫起来:他要来?他居然要来?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啊,那不行那不行。任田也愣了,他来又怎么不行了?我激动起来,你不是学西班牙语的吗?不行,你得把机票推后一天,明天去截住他,用他的母语向他致以亲切的问候,然后,替我抱一抱他,再帮我弄一个签名回来。
很诚实地说,这是我第二次向人索要签名,继我中学时向郎平写信希望她在中国女排邮票首日封上签名并得到她的慷慨回赠之后。那时我在集邮,很财迷,想把签名后的首日封倒手卖个好价钱。
任田头都大了。好朋友就是仗义,为安抚我稍显狂乱的情绪,她推迟行程,第二天跑到电影节上一小厅的冷餐会上等。绍拉本就不是大众明星,特别是与对他来说很陌生的中国,彼此都不太了解。他在观众中间也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人物,知名度远远不及他的同胞同行阿莫多瓦。冷餐会比较冷,任田和一小撮记者等了一会儿,来了几个西班牙电影人。任田小声打听,谁是绍拉?别人指一个矮胖红脸的老头儿,那位。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是1932年生人。
西班牙电影大师卡洛斯·绍拉
下面的情形经任田描述是这样的:她抽空把绍拉拉到一桌子边上,递过纸和笔,让绍拉给我签名;然后对他说,我替我的朋友抱抱你,好吗?老头儿很高兴,好,好,抱抱,抱抱。老头儿能不高兴吗?面前的是一中国美女。
绍拉的签名是:“给洁尘,你的朋友绍拉。”好珍贵。谢谢绍拉,谢谢任田。
2
那年来中国参加上海电影节的绍拉,携带的影片是《莎乐美》。这部电影是2002年8月上映的。电影中,莎乐美的扮演者是西班牙大师级舞者阿伊达·戈麦兹,另外,她还是这部电影的编舞之一。
阿伊达·戈麦兹的经历颇有寓言意味。她从小热爱跳舞,但却因脊椎和骨头有问题,被判定不能从事舞蹈,而且,她还得终日带上矫正器。但阿伊达不信邪,她就要跳舞,她自己说,她是直到进了西班牙国家舞蹈院之后才取下矫正器的。这完全是“带着枷锁跳舞”这个句子的现身说法。一个带着枷锁、最后挣脱枷锁的舞者,她所呈现出来的肢体语言的能量是无比巨大的。在《莎乐美》中,美与愤怒、迷茫以及狂暴的爱情完美融合在阿伊达的舞蹈之中,这中间,阴和阳这两个东西在她的舞蹈中呈现出一种明确而又不停的流转变化的形态。阿伊达有着完美的女性形体,身材颀长,腰肢柔曼,胸部丰满,但她的手、腿、肩以及面部都显得肌肉发达,颇具阳刚之美。她在绍拉的镜头中舞动时,其舞姿的整体和局部以及手、脚、脸、眼睛甚至飞舞的裙摆画出的一道道拖光,都被绍拉的镜头不断地切换着,构成了一种十分迷离的雌雄同体似的效果。《莎乐美》中,脱衣舞的那一段是一个高潮,七层纱衣,一层层脱掉,脱去的每一层都预示着进入欲望深渊的步步艰辛,让人相当震撼。
《莎乐美》
《莎乐美》采用的结构方式是跟绍拉的另一部名片《血婚》差不多的纪录片样式。影片的前一部分是排练的片段以及主创人员的自白。在这一部分里,阿伊达有一句话相当打动我,她大概是这样说的:“我不太喜欢现实。当我跳舞的时候,我就可以忘记现实。”这是一定的,一个杰出的舞者,她必定是不喜欢现实的,才能在她创作的过程中出离现实,呈现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然后,她才可能带领她的观者一起从现实中逃走。
现实反过来也会更加刺激一个艺术家在艺术中飞翔逃逸的能力。前段时间,刚看了《弗拉明戈舞后:罗拉》一片。我查不到关于此片的详细资料,但我肯定(其实不敢十分肯定)地认为,这部电影是根据西班牙最负盛名的弗拉明戈舞后、有“西班牙玫瑰”之称的克里斯蒂娜·欧约斯的个人经历改编的。电影中女主人公罗拉的经历,比如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安达卢西亚省、六七十年代是其舞蹈生涯的巅峰期、在世界各国巡演、自组舞蹈演出公司等经历,都和克里斯蒂娜·欧约斯本人是吻合的。《弗拉明戈舞后:罗拉》一片以舞者罗拉的个人情感经历为主线,在饱受爱情折磨的同时,她在她的舞蹈里呈现出无比绚烂的痛苦的光芒。
我觉得痛苦在艺术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舞蹈了,而弗拉明戈舞那种遒劲有力的特质,更是把痛苦呈现得极具冲击力。那种痛苦是痛苦到心碎,上肢和腰肢之间的回旋舞动,是纠缠和搏斗;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雨点般的声响,犹如心碎的声音,然后,在这心碎中产生狂悲与狂喜、柔情和杀心。弗拉明戈舞者的面部表情甚少带有笑意,几乎总是充满了愤怒、反诘和万般不甘。在《弗拉明戈舞后:罗拉》中,许多个美妙精彩的弗拉明戈舞场面也是如此,痛苦的情感现实刺激出了绚丽无比、让观者迷醉不已的艺术作品,而迷醉的原因之一还在于这个艺术作品是动态的、唯一的、即兴的,不能复制的,像一条精彩而危险的人生歧路。
3
我们中国观众对克里斯蒂娜·欧约斯的熟悉也是通过卡洛斯·绍拉的电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她接连出演了绍拉的弗拉明戈三部曲《血婚》《卡门》和《魔恋》。但这些电影我们都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或者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才看到的。我们首先看到她应该是在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她在开幕式表演了一段弗拉明戈舞。十二年前,我写过一段文字回忆了我的观感。当时我还不知道克里斯蒂娜·欧约斯是谁,也没有看过绍拉的电影,我只是单纯地被她给迷住了,我写道:“我记得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开幕式上,一个西班牙老女人表演舞蹈的那种盛况。一身艳红,高跟鞋高得惊人,稍一闪失,脚踝就可能骨折。她双手握住一副响板,左右回转,前后闪挪,一束追光和连成雨声的响板声将她刚劲的舞姿整个地给裹了。全场以及屏幕前的全世界都屏着呼吸注视着她。追光里,老女人闭着眼,嘴唇狠狠地抿成了一道血线,十指上的蔻丹拖着强光,拖出缕缕虚了尾的红色烟尘。那情景真有点惊心动魄的效果,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坐不住。凋败的艳丽,只要是不甘心,仍然可以是很有力量的。我没有想到,女人倾诉她的悲哀,竟会用这样的方式?!”
《弗拉明戈舞后:罗拉》
绍拉的作品很多,除了早期的一些反抗极权的带浓厚政治色彩的作品之外,他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的弗拉明戈舞题材的作品。在我看过的他的这类电影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有克里斯蒂娜·欧约斯出演的《卡门》。这部电影也是迄今为止公认的绍拉的弗拉明戈电影的最高峰,在这部电影里,绍拉用镜头让舞蹈产生了剑与火的魔力。我是非常爱看关于舞蹈的电影的,但看得来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血往头顶上冲的,就是这部《卡门》。片中舞蹈编导安东尼奥指导那个也叫卡门的女演员,边退边吼:“来,来,吞没我,吞没我……”我简直是眼前一黑。肢体的张力远远胜于语言,所以,我当然不会描述这部电影里的舞蹈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其实,我也根本描绘不出来,因为那是一种疯掉了的境地。都疯掉了,表演者的眼睛、嘴唇乃至整个面孔,都随着肢体一起疯掉了,然后,他们带领着观众也疯掉了。真幸福,真的很幸福。
《卡门》
2007/8/28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