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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完美的封闭的传奇被打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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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完美的封闭的传奇被打开时

  “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时在受奖演说中的一句话。三年后,他用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实现了这句话。这种实现是一种文字的实现,是在这部小说所构成的完美的封闭的传奇世界里呈现出来的现实。

  2007年,这个小说现实被影像打开了。美国出品了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由拍过《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的英国人迈克·内威尔执导,贾维尔·巴登、乔凡娜·马莎吉诺以及本杰明·布拉特主演。看这部电影,在其高度忠实原著的基础上,可以看到考究精致的画面、流畅清晰的叙事,但在我的观感里,就是在看一部电影,跟小说没什么关系。所谓电影对原著的高度忠实,是情节上的忠实,对于小说来说是取其外壳,但不得要领。

  我以为,跟《百年孤独》一样,《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不宜改编为电影的。对于这个传奇,其呈现方式不应该是具象的;他们就应该藏在马尔克斯那魔幻、冷峻的字里行间,在似乎坐实了的白纸黑字上面难以坐实,进而升腾起难以捉摸的令人迷醉的气息。从某种意义上讲,马尔克斯所构筑的文字高度,已经不容其他艺术形式的转化了,换句话说,其他艺术形式不能移植和还原马尔克斯的文学精髓。

  对于走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初期的文艺青年来说,比如我自己,《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本居于文本宝典这一位置的作品,其中所蕴含的信息包括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魔幻现实主义、一代文学宗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密码,以及南美洲大陆的历史密码和人文密码。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较之《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更具个人记忆的亲切痕迹,一本1987漓江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属于某个人群的归宿证书和通行证书。现在我家里,还有两本1987漓江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已经挺破旧的了,它们并置在我的书柜里。这两本书,一本是我先生的,一本是我的。十多年前,当我们在一起生活时,我们俩把各自的书搬在一起,不少重复的书都陆续处理了,但这两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却保留了下来。前段时间,有朋友来家,看我的书柜,发现这两本同样的书,流露出想讨一本去的意思,被我支吾过去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它们很重要,重要到就是要保留同样的两本破旧的书的程度。

  《霍乱时期的爱情》

  当年,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常在一起议论,说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只有1982年获奖的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这一高峰并获得诺奖之后,又在1985年发表了另一高峰作品,这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其他的诺奖获得者得奖之后一般都没能再创辉煌,马尔克斯是个例外。在诺贝尔授奖词中,瑞典学院称马尔克斯“把渊博的、几乎是势不可当的叙事天才与清醒的、训练有素的、拥有广泛读者的语言艺术家的娴熟技巧结合起来。”授奖词中还说,他“把民间文化,包括口头创作,来自古印度文化的回忆,来自不同时代的西班牙巴洛克文化的倾向,来自欧洲超现实主义和其他现代派的影响,混合成一种香喷喷的、提神的佳酿”。

  是的,在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我也想看到这样的东西:神奇古怪的南美洲大陆、源自西班牙的巴洛克文化以及拉丁民族特有的超现实风格。但是,很遗憾,没有。

  其实,很是理解电影编导的苦衷。对于《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在空间里乏善可陈、没有什么精彩桥段,但在时间上却绝对无敌的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它是那么匪夷所思又难以表现。它更多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强度,是一种执念以及执念之下狡黠的迂回和神奇的坚持,这个故事更多是一个内心波澜壮阔但在生活中了无痕迹的传奇,很难在影像方式上得以充分地发挥。它是一个极度戏剧化的故事,但又是一个相当缺乏戏剧冲突的故事。所以,我一直认为它是无法改编、移植的。

  我在我的绘本随笔集《遁词》中一则“误解”中写道:“这是欲望,还是感情?欲望多于感情?把感情放置在欲望这个词汇里,或者说,用欲望这种说法来覆盖感情的事实,这是怎样的一种误解?是一个没有错误的误解,也可以说,是一个正确的误解。令人百口莫辩,令人伤心透顶。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终究都是一堵墙。她怎么能够想到,她竟然有一天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这是问题吗?这需要解释吗?这里面可以分析吗?当然,不是问题,不需要解释,不能分析。所以,她无话可说。本来,这世间最简单与最复杂的事情其实是一回事,比如感情;本来,感情的触发点因为过于纤细幽微,犹如神迹,让人敬畏;本来,感情就像海洋,汇纳百川,不管是怎样的一种水,只要能到达海洋,它自然就是海洋了。本来是这样的。却成了那样。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惊慌地躲开。她比他还要惊慌。阳光倾泻而下,她惊慌的手让她自己不敢相认。”

  这一段文字写作时的触发点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说:“……我们,一切隶属于这个非同寻常的现实的人,很少需要求助于想象力。因为对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来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朋友们,这就是我们感到孤独的症结所在。”

  是的,“常规手段”,当电影把一个五十三年七个月十一天的爱情用常规手段来表现时,它就庸俗化了。它强行打开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小说里已经自成一体,它是一种神奇的现实和神奇的叙述的结合体,当它被打开时,就泄了气。

  在看电影时,我特别注意看小说中的一些关键之处的表现。比如,在经历了有日记记载的六百二十二个女人之后的弗洛伦蒂诺·阿里沙在五十三年后对费尔明娜·达萨说,“我为你保持了童贞。”这句巨大的令人震惊且十分无耻的谎言下面是什么?是真实,是诚实,是内心的真相。然后,他们终于在半个世纪后做爱了。“这是白发苍苍的祖父母在做爱……他们不再是新认识的恋人了。他们仿佛越过了夫妻生活的千辛万苦,直接到达了爱的真谛。”这一部分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非常有震撼力,但在电影里,它被简化了,被轻描淡写了,让人失望。

  我想看到这场爱情在五十年后,当“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通过有着大大的叶子,开着紫色花朵的流动性睡莲的水道驶进了沼泽”这个场景;我想看到“她睫毛上有冬霜的细末”;我还想看到五十年前,当他用逢场作戏的方式来祛除爱情的痛苦时,“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残留在白色的栀子花上”。

  在那场决裂的段落中,她在十分炎热的市场上,买很多的糖,在把一块菠萝放进嘴里的时候,菠萝的味道突然把她从莫名其妙的昏昏沉沉中唤醒过来,她眼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沙“一对冷冰冰的眼睛镶嵌在一张苍白的脸上,脸上的嘴唇因害怕而僵化了。”她心里叫道:“上帝啊,可怜的人!”于是,爱情在一瞬间消失了,她从爱情的幻觉中醒了过来。……我也想看到这个骇人的、令人惊奇的段落在电影里准确地呈现出来,但我没能从电影里找到阅读小说时所产生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说实话,像我这样拿着小说对照电影的读者兼观众实在是太促狭太刻薄了。这种态度对电影来说也是相当不公平的。准确地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这部电影让我心生不悦的主要原因是贾维尔·巴登。我没有想过弗洛伦蒂诺·阿里沙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不希望是贾维尔·巴登这个样子。要说从演技层面上讲,我是欣赏巴登这个演员的,在当下的拉丁演员中,他的演技是一流的。前不久看《老无所依》,他在里面演的那个杀手,实在是精彩。但是,我就觉得他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沙,他没有这个人物应该有的那种痴情和浪荡、纯真与玩世混合的气质魅力,也没有这个人物特有的性魅力(一个阅女无数的男人身上应该有这样的东西)。

  弗洛伦蒂诺·阿里沙这个角色是两个演员扮演的,前面那个青年演员选得很像巴登,演得也不错,他把那种初恋的迷狂表达得挺到位的;但两个演员之间的替换太早了,当阿里沙还没有老的时候,巴登就出场了,于是我们观众看到的那个躲在母亲怀里为爱情哭泣的弗洛伦蒂诺·阿里沙已不再是一个瘦弱敏感的青年,却是一个气质浑浊、一脸褶子的老男人,实在是很煞风景。在我整个的观看过程中,巴登从一开头就让我产生了排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最后,虽然乔凡娜·马莎吉诺饰演的费尔明娜·达萨还比较符合小说给人带来的想象,但对巴登的排斥,还是从根本上败坏了我对这部电影的口味。当然,我觉得,这不是贾维尔·巴登的错,甚至也不是导演迈克·内威尔的错,这是改编这个事件本身的错误。

  2008/3/26

  《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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