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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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孟加拉西部一座小城。中午,我们驻足伫立的前方,大路边稻草屋顶上方,五六棵棕榈树,像哑巴的手势那样伸向天空。破屋旁边,一棵老罗望子树的一簇簇轻灵油亮的密叶,像一片片绿云,向外扩张着。小山羊在屋顶已塌落的宅基地上吃草,身后,一排排翠绿的树木一直延伸到天边。
今天,雨季突然从这座城市的头上完全揭去了她的黛色面纱。
我急于完成的许多作品被搁置了,躺在抽屉里。我知道,它将成为今后的遗憾。随它成为遗憾吧,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完美”什么时候突然以怎样的面貌出现,没人能够事前知道,并做好思想准备,但一旦出现,不应该只挥手对它表示欢迎。这时,人世间能够权衡利弊得失的人,是精明人,前程似锦。可是,啊,在细雨绵绵的雨季,出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由白云的花环装饰、骤然崛起的你的面前,我把所有要紧的事情抛到一边。今天,我不考虑前途,我把自己交托给了今时。
一天天来临的日子,不对我提出任何要求。这时,计算不会有差错,一件件事顺利完成。生活把一天与另一天、一件事与另一件事联结起来,顺顺当当地朝前迈步,一切相当均衡地向前延伸。但是,不打一声招呼,某一天突然像渡过七大海洋的王子一样,来到跟前,与平常的每一天毫无相同之处,于是连缀许多日子的纽带,顷刻之间就会消失——计划中的事情就很难继续做了。
然而,这一天是一个伟大日子——这是打破常规的日子,是破坏日常琐事的日子。这打乱我们每天格局的一天,给我们带来快乐。其他的日子,是聪明的日子,是谨慎的日子,而有那么几天,完全献给了彻底的疯狂。
“疯狂”这个单词,在我们眼里不是可憎的单词。正因为贾伊笃纳(贾伊笃纳(1485—1533),系毗湿奴教派诗人。)疯疯癫癫,我们才崇拜他。湿婆大神,是我们的疯神。天才是不是体现一种疯癫,欧洲就此正在争论,但我们毫不犹豫地同意这种看法。天才确实是一种疯癫,它突破规则,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它像今天这反常怪异的日子,突然降临,使爱干活儿的人干不了活儿,有人对它破口大骂,有人则为了它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在印度宗教典籍的描写中,湿婆是快乐大神,在所有的神明中间,只有他放荡不羁。我在今天雨水浣洗过的蓝天上明媚的阳光中,看到了这位疯神。听见“中午”强劲的心跳中回响着他敲击的鼓声。今天“死亡”赤裸的吉祥塑像,静静地矗立在今天琐事停止的世界上——多么美好恬静的形象!
湿婆大神,我知道你脾性古怪。你常常提着行乞的篮子,模样丑陋地站在世人门口。我认识你的天宫卫士南迪和随从波林吉。我不能说,他们没有让我分享一点你修成的正果。因此,我也有点儿疯了,做不成一件正事。今天一切全乱套了。
我知道,安逸是每天的重要元素,而快乐是超越每天的。“安逸”谨小慎微,总怕肢体沾上尘土,而“快乐”在尘土中打滚,粉碎与万物的隔阂。所以,对“安逸”来说,尘土是可恶的,而对于“快乐”来说,尘土是首饰。“安逸”提心吊胆,总怕失去什么,而“快乐”分发它的一切而感到快慰。所以,对“安逸”来说,欠缺就是贫穷,而对于“快乐”来说,贫穷就是财富。“安逸”在制度的框架内,谨慎地守护自己的花姿玉容,而“快乐”在破坏的自由中慷慨地展示自己的美。所以,“安逸”囚于外部的规则,而“快乐”推翻那样的束缚,创立自己的规则。“安逸”眼巴巴地瞧着琼浆玉液,而“快乐”毫不费力地消化痛苦的鸩毒。所以,“安逸”只要事物好的一面,而对于“快乐”来说,好坏同等重要。
创造领域也有一位疯子(此处指创造大神湿婆。),带来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凭借离心力,把万物往规则的外面拽去。规则之神费尽心机把凡世所有的道路变成循环之路,而这位疯子把一条条路向外扩张。这个疯子按照自己的心意在蛇族中创造了鸟,在猴族中创造了人。人世间凡是显现的,凡是已经存在的,总有人千方百计给予它恒定形态,保存下来。而疯子把它砸得粉碎,为未诞生的事物开辟道路。他手里没有吹出和声的笛子。他的神弓琤琤作响,震塌法规之坛,于是新鲜事物不知从何处飞来,加入万象的行列。疯癫体现他的成就,天才人物也体现他的成就。在他强大的引力下,谁的心弦断裂,谁就疯狂起来。谁的心弦弹出前所未闻的乐音,谁就是天才人物。疯子在众人之外,天才人物也是如此。但疯子向来待在外面,而天才人物扩大众人的范围,扩大众人的权限。
不光疯子,不光天才人物,在我们每日清一色的琐事中间,突然还显现他闪光的蓬发。它十分可怕,它扫过之处,自然界出现意想不到的灾难,人群中间出现前所未有的罪恶。那时,多少安乐窝一片狼藉,多少心灵的纽带被割成一截一截。啊,楼陀罗(楼陀罗,湿婆的名称之一。),用你额上第三只眼喷射的熊熊火焰的火星,就可点燃黑暗住所里的灯盏,可黑夜里那火焰全部喷来,家家户户着火,人类的聚居区响起无数人的哭叫声。唉,大神,你狂舞起来,右脚踩出高洁的善德,左脚踩出十恶不赦的罪行。“每日”用僵硬的手,在凡世上面盖了一条平庸之被,愿你用好坏这两种猛击,将平庸之被击碎,以出人意料的狂热,在生命之河上掀起波涛,展示创造力的新颖游戏和创造的新貌。啊,疯子,但愿我胆小的心不会畏首畏尾,不会不敢扑进你狂野的欢乐。
在毁灭的血红天空,但愿阳光辉映的你的第三只眼,以永恒之光,照耀我的内心!狂舞吧,啊,疯子,狂舞吧!在那旋转的狂舞中,当太空亿万星辰组成的明亮星云飘移的时候,但愿那愤怒之歌的节拍,不因我胸中的惊悚而紊乱!啊,战胜死亡者,在我们所有的好坏优劣中间,赢得你的胜利!
我们的疯神并不经常显身。他的疯癫渗透创造之中时,我们才能时时对他有所了解。死亡时刻更新着生命,拙劣时刻映衬着优长,不可思议的鲜活,时刻使琐细变得有价值。当我们有所感悟时,在我们的面前,“无形”在“有形”中显现,解脱在羁绊中显现。
今天万里无云,在我面前,阳光中显现了“无形”的形象。以往,带着平日的老印象,观看前面那阡陌,那屋顶铺着稻草的杂货店、那残壁断垣、那狭窄的胡同、那树木,觉得全微不足道。所以,它们禁锢了我,每天把我软禁在些许景物之中。今日,那渺小的印象烟消云散。我发觉,我以前把永久的陌生一直当作熟悉之物,并未深入观察。今日,所有这一切,是我看不完的。在我周围的一切没有限制我,每样东西都为我让路。我的疯子曾经在这儿——他至高至尊,永远无形而陌生,从不对杂货店的稻草屋顶熟视无睹——只是其间可以见到他的阳光,没有落到我的眼睛上。今天,奇怪的是,那前面的景象,那近处的物件,在我看来,都获得了悠远的光荣。它们与湿婆和妻子雪山神女居住的山路的崎岖、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浩瀚无际一起,显示着自己的特性。
就这样突然有一天得知,与之一起料理家务的人,身处我的家务之外。以为有的东西时刻捏在手心时,尽可高枕无忧了,可实际上没有别的什么比它更难掌控。以为早已谙熟的东西,在它四周划了界限,可忽然发觉,它一瞬间越过界线,变得神秘莫测了。从规则的角度,从稳定的角度看,有的东西相当细小,合乎需求,觉得它完全是囊中之物,可如果从破坏的角度,从焚尸场游荡的疯子的角度,突然看见它,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真奇怪呀!他是谁?以前一直认识的,究竟是谁?从一个角度看,他是家里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是内心的。从一个角度看,他在实际工作中;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在一切需要之外。从一个角度,他是我接触过的;从另一个角度,他又是不可把握的。从一个角度审视,他与大家相处融洽;可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他我行我素,与大家格格不入。
平常我看不见他,今天我看见他了。我挣脱了“平常”的控制。我以前在心里想,在四周的熟悉之栏中间,我被每日的规则束缚着。今天我发现,我一直在“新颖”博大的怀里做游戏。以前我曾想,我落到一个像公司的大老板似的,成天板着脸、算盘打得很精的人手里,每天也得算账,今天我听见比大老板更了不得的、挥金如土的疯子豪放的狂笑穿透天堂、地狱,在陆地、水域、天空袅袅回响,我不禁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我的稿本全搁着吧。我把要事的负担扔在放荡不羁者的脚边——让它在他的狂舞中破碎,化为尘土,四处飞扬吧!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