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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分之九十三

　　有些富翁的花园面积，比住所大很多。住所是必需的，可花园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可以过日子。财富中内敛的慷慨，总是通过做一些并非非做不可的事情，昭示自己。山羊不太长的犄角，对它来说大有用处。但我们看到梅花鹿百分之九十三无用的犄角，心舒神爽。孔雀的彩翎，并非只靠艳丽取胜，它无用部分的荣耀，让黄鹂、鹡鸰和百灵鸟的尾巴艳羡不已。

　　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全部用于做应做的事情的人，无疑是楷模。但所幸的是，没有太多的人以他为榜样。假如都向他看齐，人类社会就会像一只只有果核没有果肉的水果。确实，不能不称热衷于公益事业的人是俊杰，但人们都喜欢平庸之辈。

　　因为，平庸之辈可以从各个角度袒露自己。世上总做好事的人，只从益处的狭隘角度，触及我们生活的一小部分。他以公益的神圣高墙圈围自身，只开了一扇门，我们透过门向他伸手，他透过门向我们布施。我们那位平庸之辈，不从事任何事业，所以他四周没有高墙。他不是我们的支柱，仅是我们的伙伴。我们从乐善好施者那儿获得一些东西，与那些平庸之辈一起消受。和我们一起消受的人，是我们的朋友。

　　托上苍的福，我们大部分人像梅花鹿的长角和孔雀的彩翎，是闲人。我们的大部分人生，不值得写传记。所幸的是，我们大部分人不用拿着募捐簿，眼含泪水，走街串巷地募捐，以便死后请人雕刻自己的石像。

　　只有极少数人死后永垂不朽，所以这个世界才适合人居住。如果火车全成了专列，普通旅客会落到怎样的境地啊！这个世界是大人物的天下，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活着，至少他们的崇拜者和谴责者的心田，不过是一百多人的领地。他们死了，也不放弃地盘。非但不放弃，不少人还利用逝世的机会，扩大自己的权限。我们唯一的安慰是，他们人数极少。否则，在他们的墓地和石碑中间，贫贱者连造一间茅舍的地皮也找不到了。世界非常狭小，生者与生者为土地而争斗。不管是在土地上还是在人们心田，为了比其他人多得一点儿权利，多少人弄虚作假，着手在做从今世步入来世的准备。生者与生者的争抢，是平等的争抢，可死者与生者的争抢太惨烈了。死者如今超越了一切弱点，超越了一切局限性，徜徉在想象的世界。而我们在凡世的人，受到各种引力和推力的折磨，哪里斗得过他们呢？所以，天帝将大部分死者流放到遗忘之国。在那儿，没人缺少地盘。天帝假如把我们这些渺小的生者送到伟大的死者的领地，弄得我们形容枯槁，萎缩在角落里，那么他又怎能把这大千世界整治得如此美好，如此灿烂！对人来说，人心竟那么值得追求，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伦理学家指责我们虚度人生，催促我们说：“苏醒吧！建功立业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毫无疑问，许多人不做事浪费了光阴。但做事浪费了光阴的人，既坏了事也糟蹋了时间。大地在他们脚下瑟瑟发抖，为了使无助的世界免受他们拼搏的折磨，天帝大声疾呼：“从今往后，克制些吧！”

　　人生虚度？！就让它虚度吧！大部分人生创造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虚度的。可这百分之九十三的“无用”人生，证明了天帝的富有。在他的生命宝库里，从来没有贫乏，一生失意的我们，是它的无数证人。看到我们层出不穷的个体，看到我们古怪的多余存在，自然而然会想起天帝才是至尊至荣的。如同竹笛通过笛孔传播乐曲，我们通过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九十三之多的我们的失败，宣告天帝的光荣。释迦牟尼是为了我们脱离红尘的，耶稣是为了我们献出生命的，仙人是为了我们进行苦修的，探索者也是为了我们夜不成寐的。

　　人生虚度？！就让它虚度吧！因为，虚度是必然的。必然的虚度也是成功。江河在流动——江河的水，不会全部用于我们的沐浴、饮用和灌溉稻田。大部分水仅仅保持着流动。不做别的事情，仅仅维护流动本身就是巨大成就。我们挖河开渠，把水引进池塘，但不饮用。用陶罐汲水，装满水缸，沉淀过的清水才饮用，可上面失去了光影的喜庆。认为善行是唯一成就，是吝啬鬼的观点。把达到目的当作唯一的结局，也是贫乏的体现。

　　我们是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九十三的凡夫俗子，但不要因此自认为低贱，我们是人世之河的流动。人世间，我们的生命权限隐藏在人心之中。我们绝不会占有什么东西，也不会死死抓住什么东西，我们飘然而去。潺潺的乐章由我们奏响，所有的光影在我们上面颤动。我们欢笑、痛哭、爱别人，与朋友做莫名其妙的游戏，与亲人海阔天空地闲聊，与周围的人一起毫无目的地消度白天大部分时间。之后，为儿子举行隆重婚礼，设法让他进办公室上班，没有在世上留下什么名声，去世，火化，成为一撮灰——我们是阔大的人世之河中波涛的神奇游戏的一部分。是我们微小的好奇和笑容，使人河闪闪发光；是我们琐碎的交谈和轻微的啜泣，使整个社会呈现热闹景象。

　　我们所谓的失败，也属于大部分自然景物。大部分太阳光失落在太空中，树上极少的花蕾最后变成果实。不过，它是谁的财富，谁心里清楚。他的花销是不是浪费，不看艺术之神的账本，我们不能做出正确判断。同样，我们大部分人，除了彼此接触，互赠动力，也不做别的事情。为此，只要我们不责怪自己和别人，也不焦躁不宁，而是面带甜美笑容，唱着欢快的歌儿，坦然地在默默无闻的终结中获得解脱，那么，在那毫无目的的生活中，就能恰当地实现人生目标。

　　天帝即使懊丧地创造了我，那也是我的荣耀。但我要是在高人名士的督促下认为我必须行善修德，必须做大事，那么，我只会制造惨痛失败，那是自找的，为此必须反思。不是每个人来到凡生都能为别人造福，所以不能造福也不必感到惭愧。未能成为传教士去“拯救”中国，如果你称狩猎虎豹和参加跑马赌博过日子是人生的失败，那么，比起“拯救”中国，这是刺激性极强的令人兴奋的“失败”。

　　野草没有全变成水稻。地球上野草比比皆是，相比之下水稻很少。但愿野草不为自己正常的不结稻穗而号啕大哭——希望它想起，它以绿色遮盖了大地干燥的尘土，以永远惬意的清凉减弱了阳光的炽热。也许，在草族中，蒲草曾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想变成水稻；也许它不愿一直当渺小的野草，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成就自己的人生，心中曾勃发激情，但最终仍未变成水稻。当然，它用锐利的目光时刻盯着他人，不遗余力地做了怎样的努力，它心里一清二楚。总之，可以说，它这种极端妒忌他人的行为，不符合天帝的意愿。比起它来，默默无闻的、清丽的、温和的、不结稻穗的普通野草，更好一些。

　　简单地说，人分为两类。一类人占百分之九十三，另一类人占百分之七。“百分之九十三”是安分的，“百分之七”是不安分的。“百分之九十三”是多余的，“百分之七”是不可缺少的。空气中流动的可燃氧气数量很少，但安分稳定的氮气数量极大。假如出现相反的情形，世界就要烧成灰了。同样，在人世间，“百分之九十三”什么时候千方百计想变成不安分、不可缺少的“百分之七”，这世界就不太平了，那些命该永垂不朽的人，也得准备死了。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