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语《泰戈尔全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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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加拉语《泰戈尔全集》序
国际大学出版委员会的教授们下决心收集我的全部诗歌、散文和其他种类的作品,采用特殊方式编排。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其难度可想而知。依我看,恐怕谁也没有本事编出一部令文学批评家个个满意的全集来,我本人也一直不敢答应接受这项任务。现在出版委员会的教授们准备勇敢地挑起这副重担,我真有点为他们担心。
自孩提起,我的作品之河与我的人生之河融浃着向前奔流。随着环境和氛围的变化,借鉴不断地丰富我的写作经验,使成熟的作品几度转向,呈现崭新的面貌。不同时期的作品打上的一脉相承的印记,表明它们有着血缘关系,这已被在外部进行探索研究的人的智慧所揭示,但作者本人并不清楚。当各个季节心田上开花、结果,个中的激情和真实性,诗人一目了然。某些时候空气只供给少许生命力,收成相应减少。那些零星作物,是上一个季节收割的庄稼遗留下的种子的幼芽长成的。不结果的年月本应该遗忘,可对于收集史料的人来说,那是块尚有稻穗可拾的农田。然而,史料和诗歌精品毕竟不是同类产品。
历史设法铭记一切,但文学忘怀的甚多。印刷厂是历史学家的依傍,而文学的一大特点是要筛选,印刷厂妨碍它的行动。诗人的创造领域宛如星云,浩瀚朦胧的星光中不时迸发出成形的恬静的创造,那就是诗,是诗人全部作品中的宠儿。弥漫着混沌烟雾的罅隙,不属于真正的文学。历史学家偏偏又是“天文学家”,云气、星座、空隙……一样不肯割舍。
我正走向人生的终点。我这位耄耋老人最后要做的一件事,是择选、保存我认为具有文学水准的作品,其余的一律扬弃。这是表明酿造文学情味的诚意的唯一办法。不加选择地堆垒全部作品,就无法看清创作的真貌。如能清晰地展示我——一个文学家的心灵,于我那是最大的成功。想看清森林,首先必须清除荆莽杂草、枯藤老枝,必不可少的是斧头。
我并不是说非得挑选佳作扎成花束。清一色上乘之作的标准,不同于常见的普通作品的标准。普通作品的价值也有高低之分。一列火车有一等、二等、三等车厢。它们的装饰和服务标准不一,但相同之处是都装在车轮上。它们服从一条共同的成品的标准。车间外面的半成品是不应该运来的。然而,读了全集首卷的诗歌,会发现一些半成品被运来了。雾不是雨,那些半成品也不是诗。读者见了少年时代那些早产的未成形的诗例,想笑只管笑,不过请他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并且记住,幸运的是,那是起点,而不是终点。顺便说一下,收入全集的歌剧的歌词,其实是诗,但愿无人对此产生怀疑。
文学作品的艺术性,由于种种原因,不可能达到同样的高度,将它们胡乱地捆在一起,对它们反而有害。记得比宾昌德罗在《毗佐亚》杂志上发表文章,评析我的歌曲。他的批评失之偏颇。被他招来推上“审判席”的歌曲,含有许多稚拙的成分。所做的论证,在它们身上涂了一层让人迷惑的色彩。它们尚未成熟,在诗歌文学的筵席上不会掩饰自己的羞赧。为了提供史料,文学界把它们送到印刷厂排字工人手中。若提出撤换的要求,历史就打着修史的陈旧幌子,予以拒绝。
如果现在确已到了推出我全部作品的时候,上、中、下三类作品各得其位,这就可以被接受了。它们汇总起来形成一个非常自然的整体。“不成熟的作品既然过去已经发表,出于历史的考虑,应当承认它们的权利。”这种话是不值得尊重的。把它们抛到视野之外,才能维护全集的尊严。
所以编纂全集意味着汇总至少达到我定的文学标准的作品。天帝手中每每出现不完美的创造,但绝无出现了就能生存的道理。它们与整体不和谐,为此需做出解释。全集首卷的若干作品,佩戴着写有“有待解释”字样的徽章。读者大模大样地从它们中间走过去,是对它们的友善态度。首次耕耘的时节,雨水不曾润泽土壤,干瘪的种子萌发的虬曲的嫩芽,在做出某种表示之前就夭折了。《暮歌集》就是那种嫩芽似的作品,没有收藏价值。它唯一的价值,在于它曾以心底喷射的激情,猛烈冲击刻板韵律的锁链。
汇集数十年的作品的时候,脑际跃出一个想法:它们是不同年龄、不同心境的产物,既是我的心灵亦是周遭心灵的成果。文学之舟,穿过无法躲避的历史风云,驶向自己的圣地。最显著的差别,是写作能力的多寡,今天吸引心灵去酿造具有特种意蕴的物境,明天吸引不住心灵,于是只得另辟蹊径,那样做无损于作品,只要表现力足够刚劲。我们所说的稚嫩,作为诗歌内容非常之好,作为写作技巧则应受到冷遇。我在人生旅程的一个阶段写的作品,一般不同于另一个阶段的。题材雷同的,大都采用不同的体裁。形式和蕴藉的转变,如果在某个时期获得表达的适当载体,那就无可指摘。时代演变,是历史机体的一部分。但文学的一条基本原则——印度修辞学称之为味论——透过各种变化,给人心以欢愉。情味不是用古代或现代供应的特殊原料酿造的。有时候,社会、经济、政治蛮横地复活,闯进酿制情味的殿堂发号施令,手持棍棒在四周实行专制统治,以为它们的影响永世不可抵御。让它们的勋章耀花了眼的,是情味王国之外的人。他们是一群应声虫,一听到长呼短叫就激动不已,蜂拥而来。情味的性质,被认为是幽秘的、不可理喻的,它不受短促的亢奋的法规管束。它的豁露和隐逸,与人性玄奥的特点息息相关,谁也无法清晰地加以描述。在灵性深处的创造室的强烈鼓动下,人制造玩具,又毁坏玩具。我们是技工,为制造和毁坏的游戏提供材料。不过,那些并不纯粹是玩具,人每回渴望那是成就,否则他就懒得再动手了。与此同时,抱着恬淡的超然态度更好。
目睹汇集我八十岁前的文学探索,赋予其整体结构的辛劳,我有几分把握地猜度,整体结构的几面墙上,未来岁月的遗忘的使者,日日以看不见的墨汁,勾描行将湮灭的标志。对此,我不抱幻想,并认为恼火是枉然的。
果真如此,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对认为我的作品值得保存的热心人表达我的敬佩。此时此刻,更有必要回顾一下世界生物进化史。多种生物跟不上时代,未能适应变化了的环境,被无情地赶下生命的舞台,但这不是所有生物的结局。许多生物与时代的步调一致而未灭绝,它们追求新颜,又不弃绝旧貌。无论是艺术领域还是文学领域,假如没有应该表现它们的充分证据,那只能说明造物主摈弃人心,烧毁身后的路,径自前行了。而事实并非如此。人总是循着往昔,走向未来,否则迈不开步伐。假如有什么与往昔分离的文学,那一定是无首之躯,是反常的。
所以,我觉得,尽心尽力赋予我的作品有形的恒久荣誉的教授们,基于自己的艺术兴趣和文化修养,已经认识到它们将长期流传。人笃信自己的认识,才肯为大厦奠基。可能有失误,但人对不发生失误的坚信,具有更高的价值。这就是我要对编纂者说的话。
如果你们征求我的意见,谦虚地说听从太阳之子(此处指泰戈尔。)的忠告,那我只有一句话:“该留的留,该砍的砍。”我不会假装谦虚。朋友们给予我多年的笔耕以盈含敬意的价值,我珍视这种价值,从中接受我最后的礼品。岁月不会欺骗他们,也不会给诗人带来烦恼,相信而不是怀疑这句话,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岁月的殿堂里,它们的最终裁决,是很遥远的事。
我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将尽可能地关注肩负出版重任的教授们的艰苦工作,他们随时可以得到我的支持。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