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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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啼鸣
听见我家养的孔雀啼叫,我的一个朋友突然说:“孔雀的叫声,我可受不了。实在想不明白,诗人们为何在他们的作品中,给孔雀的叫声一席之地。”
当诗人同样爱听春天杜鹃歌鸣和雨季孔雀欢啼时,有人心里会忽然觉得,也许诗人已处禅定状态,对他来说,是非好坏以及优美和刺耳声音的差别,不复存在了。
岂止孔雀的叫声,蛙鸣和蟋蟀的叫声,也没人说是甜美的。但诗人们从不忽视它们的声音,虽说不敢把这些声音比喻为情女的嗓音,却把它们当作六个季节大合唱的主要组成部分,极为重视。
如有一种甜美声音,货真价实,毋庸置疑,它不用片刻工夫,就能证明自己是柔和的。有了感官的确凿证据,心灵不做任何争辩,就承认它的美。这样的美,来自感官,不是心灵的发现。所以,心灵有些瞧不起它,说:它非常甜美,不过仅仅是甜美而已。换句话说,感知它甜美,不用在心里品咂,单靠感官就感知了。同样,有些听歌的行家,以不屑的口吻说某某唱的歌很好听,他未说出口的意思是:嗓音挺好的歌手,把歌送到我们的感官之家,以极易获得的称赞,贬损了歌曲本身,他并未进入高雅情趣和受过教育的心灵之殿。
轻易变甜的东西,会极快地给心灵带来慵倦,使心灵不能持久地精神力集中。心灵不一会儿就觉得超过了它接受的程度,不耐烦地说:“啊哟,太多了嘛。”
所以,在某个学科接受专门训练的人,不看重低层次极为简单的美感。因为,他清楚那浅陋的界限,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所以,他的心不会在其间兴奋起来。没有上过学的人,也能感知低层次的一些简单美感,但看不清它的界限,所以那浅陋的东西是他唯一的快乐,他还认为行家的快乐是一种怪物,经常把它视为过分虚伪。
由此可见,在各种艺术领域,知识分子和文盲,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一方说:“你懂什么!”另一方生气地回答:“可以弄懂的,难道只有你懂吗?这世上别人都不懂?”
深沉和谐的快乐、全面完整的快乐、维系悠远的快乐、与环境共创繁复的快乐——这些是精神愉悦。不进入其间,不深刻领会,就没有分享的办法。这比起那些唾手可得的乐趣,深邃得多,稳固得多,宽泛得多。肤浅的东西,随着教育普及和审美习惯改变,逐渐衰弱,它的贫乏便暴露出来。而凡是深厚的东西,尽管暂时不为许多人认知,但它是长寿的。其间至高的审美理想,不容易衰老。查亚德卜(查亚德卜,中世纪创作黑天颂歌的孟加拉诗人。)的长诗《柔藤》是好作品,但流传的时间不长。感官把它送到心灵之王的面前,心灵摸它一下就把它搁在一边了。它在感官享受中结束生命。在《柔藤》旁边,且看《鸠摩罗出世》(《鸠摩罗出世》,系古代梵文长篇叙事诗,作者是迦梨陀娑。)的一节诗:
她(指印度神话中毁灭大神的妻子婆婆蒂。)身穿红霞似的鲜红衣裙,
丰乳若隐若现,体态婀娜,
款款行走,一似缀满花朵、
萌生新叶的青藤轻轻摇曳。
这不是自由体诗,诗中有较多的复合辅音,可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比起《柔藤》,这些诗行听起来更悦耳。然而,这是错觉。其实,是心灵依凭自己的创造力,满足了感官的愉悦。在没有贪婪的感官聚集的地方,心灵获得这种创造的机会。在诗行“萌生新叶的青藤轻轻摇曳”中,音流上扬,强弱恰到好处地相融,使旋律跌宕起伏。它不像查亚德卜的诗行的节奏感那么容易感受,它是内在的。心灵处在慵懒状态中,是不易捕捉到的。一旦发现,便乐不可支。这诗行中的一种情愫之美,也与我们的心灵合谋,创造的一种听不见的乐音,超越词汇的乐音,漾散开来,仿佛感动了耳朵。其实不是感动耳朵,而是内心的错觉欺骗了耳朵。
不给我们的神奇心灵以创造的机会,它是不会长久地把任何甜美当作甜美的。它获得合适的元素,就能将强烈的旋律变得悠扬,将生硬的单词变得柔软。它向诗人提出让它使用这种潜能的请求。
孔雀的叫声,耳朵听了觉得不美。但在特定的情况、特定的时间,心灵有本事让耳朵听了觉得很美。那样的甜美,本质上与杜鹃叫声的甜美是不同的。新的雨季来临,山脚下藤蔓错结的古老森林里响起的陶醉的激情之歌,就是孔雀的叫声。在阿沙拉月(阿沙拉月,印历三月,公历6月至7月。),墨绿的棕榈树林里浓稠了两倍的幽暗中,在如同渴望吮啜母乳、高举双臂的千万婴儿摇曳的无数枝条发出欢快的飒飒声,时断时续的孔雀的叫声中,隐约地奏响自然的锣鼓,在苍老的大树中间,洋溢着盛大节日的欢庆气氛。诗人笔下孔雀的叫声,是雨季之歌,耳朵不能,但心灵能够品味其底蕴。所以心灵听着完全陶醉了。与此同时,心灵还得到许多东西——乌云密布的天空、阴影遮覆的丛林、青岚缭绕的山峰、广阔迷蒙的自然无从表达的莫名喜悦。
诗人笔下孔雀的叫声,与思妇的离愁密切相关。孔雀的叫声使踽踽独行的情女动容,并非因为它好听,而是它揭示了雨季的真谛。青年男女的爱情中间蕴含远古的初始情愫,十分贴近外在的自然,与陆地、水域、天空身子挨着身子。六个季节,随着不同时期绽放的鲜花,以各种颜色缤纷了爱情。那使叶片摇颤的、使江河波涛汹涌的、使稻穗摇摆的,也以新鲜的激情,使爱情生动活泼。十五的涨潮使爱情蓬勃生长,暮空的红霞为爱情披上羞赧的婚服。一个个季节以自己的点金棒点触爱情,于是爱情不能不喜颤着苏醒。它和树林里的花叶一样,受到自然隐秘的爱抚。沉湎于青春柔情中的迦梨陀娑,以他的生花妙笔,描写了青年男女的爱情,以及在六个季节的六根琴弦上弹奏的各种情曲。他深知季节嬗变最重要的事情,是唤醒爱情,催开鲜花等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因此,作为雨季的本真乐音,孔雀的叫声必然冲击离愁别恨。
毗达波迪(毗达波迪,14世纪的孟加拉诗人,以写表现罗陀与黑天的爱情的诗歌而著称。)写道:
痴情的青蛙啼唤着雉鸡,
心儿破碎。
青蛙的呱呱叫声烘托的,不仅有新雨的温情,也有滂沱大雨的浓烈情感。今天,乌云没有富丽色彩,没有清晰层次。萨茜的那位老女佣用乌云严实地遮盖了天宫,远远地望去,是黑蒙蒙的一片。在种植各种农作物的大地上,明亮的阳光之笔没有涂抹,未呈现五彩缤纷的景象。水稻光润的墨绿、黄麻的深黄、甘蔗的葱绿,融入漫无边际的黝黑之中。没有一丝风。村民担心即将下大雨,不敢出门在泥泞的路上行走。田里的农活儿几天前就已干完了。池塘里积满了雨水。在这没有光亮、没有绚丽、没有农活、没有忙碌、天地混沌的日子里,不绝于耳的最优美的音乐,是青蛙的叫声。它的乐音,就像无色的云彩,就像不闪烁的微光,渗透沉寂阴暗的雨天,并使之浓郁着向四周扩展。它比岑寂还单纯,它是宁静的喧闹,它和蟋蟀的叫声和谐地共鸣着。和乌云、雨影一样,蟋蟀的鸣声也是特殊的帷幕。它是声音王国的“幽暗”之象,它使雨夜臻于完美。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