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抨击别人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 泰戈尔 3492 2021-04-06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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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辑 政论文、书信、日记、游记、谈话

  这人世间,

  抨击别人的举动是如此悠久,

  如此广泛,

  骤然间发表反对它的意见,

  无异于一种狂妄。

  抨击别人

  这人世间,抨击别人的举动是如此悠久,如此广泛,骤然间发表反对它的意见,无异于一种狂妄。

  盐水不宜饮用,这连小孩都知道。但当我们看到,七大海洋的水充满盐分,盐水环围着陆地时,我们再也没有勇气说,海水里没有盐分是一件好事。一旦缺少盐水,整个地球变臭,那肯定糟糕透了。

  同样,社会细胞中假如不融合“抨击别人”,那么肯定会发生大灾难。它像盐一样,确保着世界不被腐蚀变形。

  读者也许会说:“我懂了!你是想说一件极其古老的事情,换句话说,由于畏怕抨击,社会才处于正常状态。”

  这抨击如果历史悠久,那着实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儿。而我想说——是的,凡是悠久的,都是可信的。

  试想,没有抨击,世界上还会有人生的光荣?我着手做一件好事,可没有一个人对它进行抨击,那这好事的价值何在?我写了一篇好作品,却没有抨击者,对于优秀作品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冷落!我献身于宗教修行,如果无人看到其中隐秘的杂念,那修成正果就太容易了。

  崇高必须一步步踩着抨击的蒺藜向前迈进。在这个过程中气馁退缩的人,不可能获得英雄那样的最终胜利。人世间的抨击,不是为纠正犯错的人的过失,它最重要的任务,是把光荣赋予崇高。

  只有极少数人说,他不在乎别人的抨击和由此发生的矛盾。任何心地纯洁的人,不会说这种话。心地越是纯洁的人,得到的痛苦也越多。因为,往往一看到真正的人和确有意义的事情,抨击的刀刃会立刻锋利十倍。由此可见,天帝给予较多权利的地方,痛苦更加炽烈,考验也更加严酷。让天帝的这种法则高擎胜利大旗吧!让好人贤士面对更多的抨击、悲痛和纷争吧!让能够真正领悟痛苦的真谛的人,蒙受痛苦吧!不要让抨击带来的痛苦在不配经受的小人身上白白地浪费!

  淳朴的读者又会说:“我知道,抨击是有益的。把做错事的人的错误公布于众,是一件大好事。但指责无错的人,不利于这个世界。谎言这玩意儿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好东西。”

  果真如此,抨击就不可能存在了。出示证据,证明做错事的人确实有错,那是审判。有几个人胜任此重任?又有几个人有那么多时间?此外,谁也不会对别人的事有过多的兴致。真有的话,别人根本无法忍受!然而,抨击者能够忍受,因为,他想:我也有反击对我的抨击的快乐。但法官谁受得了啊?

  事实上,我们进行抨击,手持极少的证据。如果抨击一点也不缓和,社会的骨骼就会碎成齑粉。抨击时所作的结论,不是最终的结论;受指责的人只要无动于衷,尽可不予反驳。甚至对指责的话一笑了之,也被认为是聪明做法。但抨击一旦成为法官的判决,那么理性就得向律师求助了。深知此道的人承认,和律师打交道,不是开玩笑的事儿。由此可见,按照人世的实际需求,必须保持抨击应有的重要地位,当然,抨击应有的缓和从来也不缺少。

  前面不能接受我观点的那位读者,一定会说:“不管有怎样牵强的证据,还是有确凿的证据,必须怀着难过的心情进行抨击,不应该享受抨击的快乐。”

  说这种话的人,一定心地善良。所以应当想象一下他企望的情境——受到抨击的人痛苦不堪,抨击者要是也感到难过,那么,人世间悲痛的数量就将无限膨胀。于是,众多受邀者参加的会议一片沉寂,友人们的聚会死气沉沉。评论家眼含泪水,从他作为读者的心底发出热乎乎的阵阵叹息。但愿土星(印度人认为土星是不吉利之星。)上的居民千万别这样!

  另外,进行抨击又不感到快乐的这种怪异的抨击者,大概不属于人类。天帝创造的富于情趣的人,在吃饱饭保持生命活力的同时,当然也要享受消除饥饿和情趣满足的快乐。一个人乘电车到朋友家里,批评了别人,却没有得到快乐,这种不可思议的道德法则,值得膜拜,但无法遵循。

  发现中有快乐的成分。如果梅花鹿悠闲地走来走去,看见猎人也不逃跑,这时候我们射杀它,就不是因为对它有怨恨了。这家伙躲在密林里,擅长奔跑,所以我们才要对它射击。

  人的性格,尤其是人的缺点,藏在灌木丛中,听见脚步声就逃之夭夭,所以抨击它才有如此多的快乐。“我对一切了如指掌,什么也瞒不过我”,听到抨击者说这样的话,就可判断,他是猎人一类的人。你不愿展示的那些东西,我偏偏把它兜翻出来,我用鱼竿钓水中的鱼,我用弓箭射落天上的鸟,我布网逮林中的野兽——从中可以得到多大的快乐呀!

  人向来对稀罕之物有一种错觉,认为容易得到的东西不是真货,在上面的东西是遮盖物,深藏的东西才是真货。所以,发现隐秘,也不细细研究,就以为发现了真相,突然高兴得不得了。他从不认为,下面的真实不一定比上面的真实更加真实。很难对他解释清楚:真实在外面,也是真实,在里面的如果不是真实,那确实就不是真的。受制于这样的误解,读者喜欢认为,诗歌深奥的理论,比诗歌质朴的美更真实。有些智者认为,夜间的罪恶,比阳光下的善德更真切,因而觉得它更重要。所以,一听到对人的指责,就觉得发现了真相。人世间我与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朝夕相处,费力去了解成千上万人的真相算得上什么收获?然而,探寻事物真相的渴望是人的本性,是人性的主要部分,因而不必为此与其争执。只有当我们有时沮丧地长吁短叹时,才心中暗忖:那些美的,那些完整的,那些像果实一样在外面显现的,仅仅是因为在外面,聪明的人害怕受骗上当,就不敢相信它,不敢享受其中的完整的美。这样的“受骗上当”是人世间最大的上当受骗吗?不这样“上当受骗”难道是最大的收获?

  当然,在这些领域探究的责任未落到我肩上,在我出生之前,人性就已塑成了。我只是试图领悟并让别人明白,一般人抨击他人得到的快乐,不是憎恨的快乐。一般来说,憎恨是不能带来快乐的。如果憎恨在社会各个阶层蔓延开来,社会是无力消除它的毒素的。我们听说许多好人、憨厚的人也抨击别人。其原因并非社会中没有好人了,没有憨厚的人了,其原因在于,一般抨击的主流,并非不健康。

  不过,“社会中没有憎恨的抨击了”,写这句话要等到将来纯洁的时代。关于抨击,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憎恨的抨击是本性使然,我只想默默祈祷,我能够原谅那些可怜虫。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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