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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摩衍那》

　　未将《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与其他诗歌进行比较，确定其类别时，它们名叫“历史”。近日，在外国文学宝库里，经过一番鉴定，它们被命名为“epic”。“epic”译成孟加拉语是史诗。于是我们称《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为史诗。

　　史诗这个名字非常响亮。这个名字是它的正确定义。现在我们不认为它是译名也无妨。

　　承认它是译名，却不完全符合外国修辞学中“epic”这个单词的特征，冠以史诗之美名的长诗，就得为自己辩护。我认为发表一篇辩护词是多此一举。

　　我们准备讨论何谓史诗，但下不了决心将它与epic做详细的比较。如何比较呢？《失乐园》一般被认为是史诗，它是史诗的话，《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就不是epic了。两者怎能平起平坐哩！

　　诗大致可分为两类。有的诗是诗人个人的作品，有的则是庞大人群的杰作。

　　所谓个人的作品，并不意味着别人无法读懂。难以理解的诗，只能称作疯话。实际上，诗人依凭自己的才华，施展想象力，通过抒写他们的悲欢和生活体验，反映人类永久的激情和人生真谛。

　　除了他们，另一类诗人通过自己的作品，袒露情怀，阐述经验，展现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从而使他的作品成为人类永恒的财富。

　　第二类诗人可称为大诗人。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文艺女神可以信赖他们。他们的作品不应被认为是某个人的作品。它像一棵参天大树，生于国家的大地之腹，为国家提供遮阳的绿荫。读完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鸠摩罗出世》，我们领略了他的大手笔。但是，《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像恒河、喜马拉雅山那样属于整个印度，广博仙人、蚁蛭仙人不过是作者群的代表。

　　事实上，广博仙人、蚁蛭仙人并非某人的姓名，而是为满足读者的欣赏需要而起的名字。容纳幅员辽阔的印度的这两部鸿篇巨制，其实已失落参与创作的众多诗人的名字，诗人远远地隐藏在史诗后面无人知晓的僻静处。

　　印度有《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古希腊、古罗马则有史诗《伊利亚特》《伊尼德》。这两部史诗生于希腊、罗马的心莲，住在希腊、罗马的心房。诗人荷马、维吉尔把他们的华丽辞藻赠给了他们各自所在的国家和时代的喉咙。优美的诗句似清泉，汩汩流出本国幽深的心底，世代沃泽本国的土地。

　　现代诗歌中看不到史诗的宏丽。尽管弥尔顿的《失乐园》语言凝重，韵律典雅，感情深沉，可它不是全体国民的珍藏，而是图书馆的宠物。

　　所以，不把屈指可数的古代名著归入一类，冠以史诗之名，还能起什么更恰当的名字呢？它们和远古时代的神仙、魔鬼那样庞大，但它们的家庭已绝灭了。

　　古雅利安文明的一条支流流向欧洲，另一条支流流向印度。两条支流分别以两大史诗保护了各自的话语和歌曲。

　　作为外国人，我们绝不能断言，希腊和罗马是否在两大史诗中表露了它的完整本性。但可以肯定地说，印度在《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中毫无遗漏地展示了原貌。

　　因此，一个个世纪荏苒地逝去，但在印度，《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之河，从未干涸。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每天诵读史诗，从普通的杂货店到富丽堂皇的王宫，史诗受到同样的欢迎。荣誉属于两位仙人，岁月的辽阔原野上，参与创作的佚名者的心声，至今以千百种方式，往亿万男女的门口送来力量和安恬，携来一个个古老世纪的淤泥，至今时刻肥沃着印度的心田。

　　由此可见，光称《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是史诗是不全面的，它们也是历史。当然不是记叙事件的历史，因为那样的历史依傍具体的年月。《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是印度世代的历史。其他历史随岁月而变动，但这两部历史书万古不变。印度的探索、追求和信念的历史，端坐在两座宏伟诗殿里永恒的御座上。

　　鉴于这个原因，对《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的研究，不应低就其他诗评的标准。罗摩的品行高尚还是卑下，我喜欢不喜欢他的异母弟弟罗什曼那，陈述个人的看法，显然是不够的。应该怀着敬意，冷静地分析几千年来印度是怎样接受史诗的。不管我这位批评家名气多大，若不低眉垂首，分析漫长岁月中流淌着的一个古国的历史，那便是狂妄，无异于耻辱。

　　印度在《罗摩衍那》中诉说了什么，承认哪种理想是崇高的，目前，这需要我们谦卑地加以探讨。

　　一般人的观念里，epic是英雄史诗，因为在英雄威震四方的时代和国家，epic必然以英雄业绩为中心题材。《罗摩衍那》也有战争描写，罗摩的神力也无与伦比，但《罗摩衍那》最鲜明的主题，不是英雄精神，字里行间不曾宣扬武力光荣，战例并非史诗的主要情节。

　　这部史诗没有描写大神的转世下凡。诗人蚁蛭仙人的眼里，罗摩不是神的化身，而是普通人。学者将提供这方面的佐证。在这篇序言里，不可能展开学术讨论，我只想简单地说，史诗中诗人如果不描写人性，而描写神性，《罗摩衍那》将沦为一部平庸之作，诗句不可能广为流传。罗摩的品德之所以高尚，就在于他是人。

　　着手创作首篇，蚁蛭仙人设计了史诗的男主人公，他摆了男主人公的许多优点，问隐士那罗陀：“天神可曾下凡化身为这样的男子？”那罗陀回答说：“神仙中我从未见过如此高贵的男子。你听着，人间的月族人有你讲的这种品德。”《罗摩衍那》叙述的是月族而不是神仙的故事。《罗摩衍那》中天神不曾屈尊为人，是高尚的品德使人跻身于神的行列。

　　树立凡人的光辉榜样，是印度诗人创作史诗的动机，从古到今，印度读者以极大的兴趣诵读有关凡人的楷模的章节。

　　《罗摩衍那》的主要特点，是展示放大了的家庭本质。父子、兄弟和夫妻之间的宗教关系、亲情关系和相敬如宾的关系，表现得如此圣洁，使作品轻而易举地成为不朽史诗。夺取王位，诛戮仇敌，强大的对立双方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等场景描写，通常可组成史诗中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但《罗摩衍那》的高雅旨意并不体现于罗摩和罗婆那之间的激烈战斗，战事不过是使罗摩和悉多的夫妻真情更加辉煌的手段。《罗摩衍那》昭示的是儿子对父亲的恭顺、为兄弟做出的自我牺牲、夫妻之间的坚贞不渝、国王对平民所负的责任，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像这种凡人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在别国的史诗中未被当作值得描写的内容。

　　史诗让人看到的，不仅有诗人，也有印度的本来面目。研读这部史诗，可以懂得家庭和家庭责任，对于印度有多大分量。史诗表明，在古代印度，家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建立家庭谋求的主要是幸福，而不是便利。家庭支撑着整个社会，培养真正的人。家庭是印度雅利安社会的基础。《罗摩衍那》是家庭的史诗。《罗摩衍那》让家庭陷入对抗，在被放逐森林的艰难中获得特殊的光荣。尽管在王妃吉迦伊和贴身宫女曼他罗的阴谋的沉重打击下，京城阿喻陀的王室破裂，但《罗摩衍那》宣告，家庭责任坚不可摧。《罗摩衍那》以辛酸的泪水为之洗礼的不是膂力，不是获胜的决心，不是治国的功业，而是充盈宁馨的琼浆的家庭责任，并把它置于豪迈的英雄气概之上。

　　不以为然的读者兴许会说，在这种情形下，性格刻画就必然变成夸张了。哪儿是两者恰切的界线，突破想象的哪一道界线，诗歌艺术便成玄虚，这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有一位外国诗评家抱怨说，《罗摩衍那》中人物性格刻画太简单了。我要对他说，作品的种类很多，在一种作品中显得简单，在另一种作品中则是恰到好处。印度在《罗摩衍那》中并未见到过度的浅显。

　　任何地方都实行一定的艺术标准，过分地超越艺术标准，就不能被人接受。我们的听觉器官听懂多强的声波，是有限度的，超过限度，跳到第七音符之上，我们的耳朵便拒绝接收。这也适合史诗中的人性刻画和情感表达。

　　这种观点大概是正确的。千百年来已经证实，《罗摩衍那》的任何篇章，在印度心目中都不臃肿。印度的男女老少、各界群众，不仅从中得到教诲，也汲取欢乐；不仅把它顶在头上，也藏在心里；《罗摩衍那》不仅是他们的教典，也是他们抒唱的诗歌。

　　我们面前，罗摩既是神又是人，《罗摩衍那》既使我们倾倒，又被我们供奉。假如这部巨著的诗美，在印度看来只是幽远的想象之国里的物件，进不了我们的家庭范围，那种情形就不会出现。

　　即使外国评论家采用其诗评尺度，称《罗摩衍那》是通俗读物，在与他们国家的作品进行比较的过程中，印度的特点也照样显露出来。印度从《罗摩衍那》中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

　　我就是从这样的角度审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谐和着它的“奥奴斯杜波”格律，几千年印度的心脏强劲地跳动着。

　　挚友迪纳斯昌德拉·桑嘱我为他的《〈罗摩衍那〉评论》作序时，我虽然身体不适，时间又紧迫，但依然从命。他以真诚的音调反复吟哦诗句，不知不觉喜获研究的成果。我认为，他那种充满祭拜热情的分析，是真正的诗评，采用这种方法，一颗心的敬意悄然渗进另一颗心中。换句话说，祭拜者的虔诚在读者心中也掀起虔诚之涛。

　　我们目前的文学批评，起着检查物价的作用，因为文学作品也是商品。为避免上当受骗，大家渴望得到高明的商检人员的关照。这样的商检固然有必要，但我仍要说，透辟的评论雷同于祭仪，批评家是祭司，他不过是表达了交织着他个人与大众的虔敬的惊喜。

　　虔诚的迪纳斯昌德拉站在庙宇的庭院里，取火点燃灯烛，突然交给我摇铃击磬的重任，我立即站在他身边履行责任。鼓乐声太响，会淹没他的祭仪。所以我只说一句话——读者不会把记述罗摩的漫游看成是诗人的作品，而认为是印度的《罗摩衍那》。这样，他们通过阅读《罗摩衍那》全面地认识印度，通过回顾印度的历史，正确地领会《罗摩衍那》。他们明了，印度要听的是有典型意义的完人的传记，而不是精彩的历史故事，而且至今毫无倦意地愉快地谛听着。

　　完美，是印度由衷的追求。印度不冷淡完美，不相信完美脱离现实。印度承认它是生动的真实，为此感到无比欣喜。《罗摩衍那》的诗人，唤起并满足了对完美的追求，永远买下了印度敬慕的心。

　　重视“绵延的真实”的民族，不倦地追寻客观真理。视诗为本性之镜的人，在世界上从事各项艰巨的事业，非常值得敬佩，人类永远对他们感激不尽。另外一些人，执着地探索圆满结局中一切欠缺衍化而成的完善，一切对抗中诞生的和平，欠他们的债也偿还不清。他们的生平事迹如果湮灭，他们的训诫如果被忘却，人类文明难免在尘土飞扬的工厂的人群中，在呼吸熏黑的空中，渐渐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凄然死去。《罗摩衍那》的每一页记载着那些追求不朽完美的人的事迹，如果我们对《罗摩衍那》中描写的手足之情、对丈夫的忠贞、对父辈的尊重、对真理的热爱，表示淳朴的敬意，万分珍惜，大海纯净的暖风，就找得到吹进我们工厂的窗棂的路径。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