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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最后的抄纸人
祝子俊回到家里，明显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他看到他父亲红着眼睛朝他走了过来，脸黑沉沉的，像涂了一层煤灰。
莫名其妙的，他屁股的肌肉猛地跳了几下——这几乎是小时候要挨打前的预兆。
难道是要挨打了？
祝子俊一动不敢动。
“你刚才去哪里了？”父亲的声音很是沙哑。
“去豆豆家里了。”祝子俊不敢撒谎。
父亲的手就跳了一下，祝子俊看在眼里，心跟着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了乡长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她？”
祝子俊避开父亲的眼神，说：“是的……”“她也喜欢我”，这句话到了喉咙口又被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父亲的手就又跳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那一刻，祝子俊想起了麻风病人那不受控制般颤抖着的手。
出乎意料的，父亲的手没有落到他身上来，这条耿直的汉子蹲在地上说：“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农民；人家是什么？人家是干部！我们高攀不起的，知道不？”他的声音哽咽了，“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了，不管你和她有什么纠葛，你和她都必须断了，以后如果再敢去她家里，我打断你的腿。”
祝子俊懵了，像是从十层楼高“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那一刻间，所有的感觉全消失了。
原来转过一个屋角，就从春天来到了冬天。至于夏天和秋天，都早已经被风刮走了。
祝子俊能够想象乡长对父母说了些什么，他能感受到父母的愤怒和悲哀，他知道自己和豆豆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这个中午的甜蜜对于两个人的感情来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祝子俊想，不管时间前进还是倒退50年，他和她，都不可能在一起。他们就像两具冰冷的石像，就算咫尺对望却永不能牵手相携，可是，自己却又怎么能够放弃？他无法舍弃这段纯真的感情。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卧室，仰躺在床上，木然失神。
过了许久，他突然看到书桌上的笛子，不禁苦笑了，脑海里浮过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在夕阳的余辉下，自己坐在嶙峋的怪石之巅，笛子轻横，嘴唇微微一撮，清越的笛声划破宁静的原野，就连远处劳作的村民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笛声轻哼起来。
祝子俊不由得起身取了笛子在手，此刻心情悲戚，下意识地吹起了《梁祝·化蝶》。
5321 2765……
刚一起调，心情黯然，就连眼睛也瞬间湿润了，笛声陡然变得哀伤无比。
母亲的声音在堂屋里尖利地响了起来，“吹个什么破笛子，鬼叫一般，不务正业，要是把吹笛子的能耐使到学习上面去，能考成那样子吗？”
祝子俊一怔，莫大的委屈涌上了心头，却无处诉说。把笛子放回原处，复又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安慰着自己：算了吧，忍一忍吧，也许，母亲只是在气头上才会说出这样的气话。
晚上刚吃了饭，祝雨的叔叔祝胜文找到了祝子俊，想要他陪着一起去抄纸，祝子俊想想反正没什么事，于是就答应了。
抄纸也就是造纸，纯手工的制作纸张，大部分程序与蔡伦发明的造纸术相同，不过较之更为完善。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记载有造纸的72道程序，传到现在，大多已简化了，或者说，很多程序都已失传了，而现在，这项古老的发明，面临着彻底失传的危机。
作为一个热爱中华民族文化遗产的人，我觉得有必要把抄纸的大概程序说一下，让大家了解这项古老的发明，也更加了解我的故乡祝家庄，这个简单又神秘的地方。
抄纸的程序简单来是说有采料，浸泡，洗涤，碾穰，打抄，抄纸，榨纸，晒纸。
祝家庄的抄纸工人以当年生的竹子为原料，每当五月期间，竹子初长成，材质脆嫩，山里到处都是砍伐竹子的“嘭嘭”声，然后将竹子的枝叶去掉，剖开砍成段，卖到抄纸人家已经放好石灰水的大坑里，经过数月的浸泡至发软，然后再放掉石灰水，彻底洗干净，运回到作坊里的石碾下碾成糊状，就可以在放满加入天然滑料（一种树叶）的清水里开始打抄了。抄纸人用竹制的帘子在水里淘舀，水中细小的糊状物黏附在竹帘上，经过剥离就成为了一张纸。新抄的纸都是连纸带水叠在一块，到了一定的数量，就需要给纸榨去水分，榨纸的工具巧妙地利用了杠杆原理，而且压力均匀，要不然就会把纸拦腰截断。由于天然滑料的作用，所以不管怎么压榨，纸都能完整地分开。进入最后一道程序——晒纸，将纸一张张地贴在专门的烤房内的内壁上，烘干了再取下来，至此，大功告成。用这种方法制成的纸，有一种天然的竹子的清香，沁人心鼻，连竹帘的条纹都清晰可辨。纸张轻盈，用途广泛，但由于过于辛苦而且利润低廉，所以越来越多的抄纸人放弃了这一手艺，失传，仅仅是早晚的事情。
祝胜文在家务农，闲暇之间就抄纸，赚点微薄的外快。
祝子俊跟着祝胜文走进简单的作坊里，昏黄的电灯泡挂在巨大的石槽上，射出丈许的光亮，而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团，更奇怪的是，这里面阴冷至及，和外面相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祝子俊猛地打了个寒颤，说道：“这里怎么这么冷？”
祝胜文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在这里抄纸总是觉得发冷，我今晚上全部抄完，明天晒好以后就休息一段时间，真是太累了，钱又少。”
祝胜文叹了口气，开始抄纸，竹帘在水里来回地淘舀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后来扯到了祝佳佳和她奶奶的死上面来了。
祝胜文于是停了下来，他掏出烟来紧吸了一大口，喷出一大口浓烟，烟味在黑暗中弥散，很呛喉咙。
祝胜文说道：“你是读书人，懂科学，不迷信，我们没读过书的人学识浅，信科学也信迷信。”说完，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像是自嘲。
祝子俊道：“那也不一定，现在世上好多事情用现有的科学还无法解释的。”
祝胜文道：“那我就说一件，你看能不能帮我解释下。”
“你说吧。”
祝胜文道：“今天早上祝雨跟我说，他昨天晚上梦见了佳佳，佳佳流着眼泪说‘一个人好孤单，好怕又好冷’。”
“佳佳托梦给祝雨了？祝雨倒是有灵媒的体质。”祝子俊若有所思地说。
“仅仅是托梦吗？”祝胜文的话里面似乎藏藏掖掖着什么。
祝子俊心头一动，说：“你有什么看法？”
祝胜文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认为佳佳还在村子里面，她不甘心就这样屈死，在告诉人们一定要查出凶手，给她报仇！”
祝胜文的脸膛激动的发红，他的哥哥和村长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所以一直以来村长对他就有如对待亲弟弟一般，因而祝胜文对佳佳也像是自己的亲侄女，和祝雨这个亲侄儿，毫无区别。佳佳死后，他和村长有过好几次的激烈争执，可是最后他却不得不屈服，因为他也觉得祝佳佳的奶奶是凶手，对于村长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抉择。当祝佳佳的奶奶死后，祝胜文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所以他才兴奋地带动抬棺人使出了“抬棺十八招”，他觉得痛快。
“可是她奶奶已经死了啊？”祝子俊觉得他说的过于臆测了。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祝胜文的思维被调动了，他的目光如炬，炯炯燃烧起来。
祝子俊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线索，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说佳佳还在村子里面？莫非你见过她？”
祝胜文点点头说：“是的，我见过她，就在这里。”
祝子俊轻轻地“啊”了一声，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怪不得一进这里就感觉有点奇怪，冷的不同寻常，莫非就是因为她？ 它死于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