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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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高野山宿坊
高野山在大阪和京都附近,日本密教真言宗的本山和道场。这里有众多的宿坊。所谓宿坊,就是对信众开放的寺庙留驻。
2017年11月底的一个晚上,我在高野山一乘院的回廊上坐着。晚上十点过一点吧,山门早已经关了,初冬的寒气升上来,回廊周围的植物都隐没在夜色中,离我很近的,有一些看不清颜色的小果子借着微光闪烁着,我估计是自带蜡皮可以反光的南天竺的小红果们。
这是我第一次在寺院留宿呢。
我们大概是在傍晚六点半进入高野山的,随后到达一乘院。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随后是一顿“一乘院精进料理”,素食,花样繁复,器皿精美,跟很多日本料理一样,首先是视觉享受。应景的几片小枫叶放在绿色的瓷碗里,可堪玩味。味道也相当不错,口感精致,尤其是作为饭后甜点的半个柿子,糯绵甘甜,十分美味。
一乘院精进料理。应景的几片小枫叶放在绿色的瓷碗里,可堪玩味。
晚餐的清淡,让人感觉轻盈。
整个寺院很静。寺院总是很静的,白天也静,夜晚尤是。走廊的顶灯都关了,暖黄的地灯间隔着一段距离,在走廊的墙边沿着榻榻米往深处流淌。隔着纸门,那些暖黄的地灯更加朦胧柔和。
跟日本所有的寺院一样,进了门,整个建筑物里都是榻榻米或者木地板,行走于兜兜转转的走廊和房间,都要脱鞋。当然也可以穿上寺院提供的拖鞋。日本寺院的拖鞋很奇怪,不跟脚,经常脱落,只能走得很慢,用脚指头去抓捏才能随脚而行。估计就是要人走得慢才这样设计的。我不喜欢,干脆以袜触地。真是干净啊,回廊上也是,一尘不染,我的白棉袜底可以说明。第一次初冬时节到京都时,没经验,逛各种寺庙时,我的棉袜薄了一点,足底有清寒之意。这次到京都,准备了好多双厚实的棉袜,舒服多了。
寒气开始围拢我的脚,逐渐往小腿爬升。泡过汤的身子开始降温。我是不会让自己凉透了再进去的,只打算在回廊上待一阵子。
纸门里面,一个微微躬着的身影慢慢地朝着这边挪动。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夜班和尚在巡视。和尚一扇门一扇门地仔细检查着,身影在纸门的后面,沉静地移动着,逐渐靠近我所在的那扇纸门,我轻声用日语道了一句“晚上好”,怕他没注意我,把我给锁在外面了。和尚拉开门探头出来,那个笑脸让我明白他肯定是注意到回廊上还有人的。和尚轻声告诉我,进来时,麻烦记得锁上门。好奇怪,我不会日语,但他说的我真懂了。和尚说完可能突然意识到今晚寺院里住有外国人,表情有点发愣和尴尬。我指了指拉门,做了一个关门和拧锁的动作,和尚笑了,鞠躬,拉上纸门,离开,好像很放心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拉开纸门,从回廊进到内廊里,返身再关好门。门锁是一种很老旧的小铜锁,已经摩挲得很光滑了。先把一扇门的左边对齐,把门匙找准位置塞进锁洞里,拧紧,然后再把右边的门匙塞进锁洞拧紧。这是一件稍微有些精细的活儿,拉门的位置要摆平找准,否则门匙和锁洞的契合就不太服帖。我希望明天清晨和尚起来开门的时候,会在这扇门前面想,哦,昨晚叮嘱那个外国女人记得锁门,她还蛮仔细的。
走廊兜兜转转,四下寂静无声。有几间房的纸门后面还有灯光,那是其他一些留宿寺院的客人。我也要早早去睡了。留宿就是为了明天的早课。
早课
早课清晨六点开始。我五点半起来,在公共卫生间梳洗完毕,五点五十分等在本堂门前,五点五十五分进入本堂。进门前从桌上取了一本心经。
2016年12月到过京都,当时可以去南禅寺体验一堂六点开始的早课。我听说要出了酒店在寒风中走一段,于是就放弃了。其他季节的早起,对于我来说还不成问题,但冬天的清晨,冷和困,且因冷而更困,是我很怕的事情。很多年前的冬天,在峨眉山金顶,凌晨四点爬起来,从酒店出来,爬坡上坎,去看日出。低温中风硬如刀,当胸穿过,苦楚难当,四肢很快没有了知觉,困意令我又处于即将昏迷的状态中,这让我的情绪无比恶劣,且贻害良久,以致那一趟登顶后是不是看到了日出都想不起来了,并误导了之后很多年我对自然之美的亲近度。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严重反思中。
平心而论,我不是一个纵容自己的人,也不是一个懒惰的人。我相信身体上一定程度的磨炼,有利于精神的整肃有序,与此对应的是我多年来不用保洁工自己做卫生,经常几个小时做下来大汗淋漓,甚感舒畅。但如何在寒冷中磨炼身体和意志,在我还是一个大问题。一冷,我就颓了。
我想起我曾经和一个年轻的佛教学者的谈话。我们谈到了知识分子在智性层面敏感的接受力,以及这种接受力所带来的优越感所形成的屏障。学者说,肉身很麻烦啊,知识分子的肉身尤其麻烦。我说,经由肉身的磨炼、劳作和一些反复枯燥的仪式的训练,会不会有效果?我接着自问自答,我觉得有效果。学者也说,当然有效果,要经由智性的道路,达到灵性的层面,必须通过肉身的磨炼这个途径。后来我提到了《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这本书,学者很开心地笑了,说,是啊,这本书很好啊。
这次一乘院的早课不在磨炼之列。事先我就知道,暖和呢。
一乘院的本堂就在寺庙建筑的内部,清晨的寒风被挡在了外面。
进入本堂,几十把椅子整齐地排列着。不是我想象的跪坐。我们中国人没经过跪坐的训练,坐久了必然腿酸脚麻,一时是爬不起来的。
大概有二十多位参加早课的人。昏暗中,大家静静地等待着。六点,住持进场,开始与下属僧人们诵读心经。
心经,不管是用什么语言,是不需要听懂的。就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歌唱。美妙的仪式感就是成熟的循环反复。我静静地听着,有被包裹的感觉。更暖和了。
早课中,我想起了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的那句名言:“佛陀或耶稣坐在电脑和变速器的齿轮旁边修行会像坐在山顶和莲花座上一样自在。”
我们在和式早餐之后准备离开。在庭园里等着同伴聚齐,高野山的阳光升了起来,住持也出门了,阳光打在他光鲜齐整的僧袍上。之前早课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楚,现在他迎面走过来,看清了。大概有五十岁吧,身形修长,面容端正,文质彬彬,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如果不是身着僧袍,就是一个东大教授的范本。住持拎着皮包,朝我们微笑,然后翩然出了寺门,门楣上正好有一束强烈的阳光射下来,僧袋上的蓝一闪,相当艳丽。那束阳光还点燃了寺门处的一棵红叶。
日本僧人的僧袍真好看。2016年冬天,在京都大觉寺,正遇一场法事结束,一群年轻的僧人簇拥着老年住持回后院。他们都内着连身白袍,脚上是白袜和白色软皮拖鞋。住持外罩橘红色僧袍,挎橘红色菊花纹饰的僧袋,青年僧人们外罩黑色僧袍,挎宝蓝色菊花纹饰图案的僧袋。丝质的白袍有巨大且柔软的领口,在脖颈处堆出了暖意,罩袍齐膝,白袍下摆露出一截,白色裤腿紧束于白袜之中,显得相当干净利索。这么一群色泽鲜艳明亮的人,沉默无声地走在大觉寺蜿蜒曲折的木质回廊上。我正在回廊中,闪身在一边,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没抬眼睛,只注视着地面,面无表情,但让人感觉柔和宁静。然后,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目力不及之处……
这次在一乘院,看到晨光中住持僧袍上的闪烁的蓝,就是去年曾在大觉寺看过的那种僧袋的宝蓝色,相当的漂亮,只是僧袋上面不是菊花纹饰。菊花纹饰是日本皇家专用的,大觉寺是有皇家渊源的大寺,可以用菊花纹饰,住持身份也很高,他身着的那种橘红色外袍,估计不是一般级别的僧人可以穿戴的。
日本僧人的僧袍真好看。
同行友人艳宁和谭姐夏天时就来过一乘院,见过住持,之前就对我夸赞过住持的形貌。
艳宁问我,住持是不是长得好?我说是的。
什么叫长得好?当对一个人不能仅仅使用通常对于外形的美誉词汇时,就只能说,长得好。
乌鸦的叫声是拍不下来的
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高野山的照片,供职花城出版社的文友麦小麦正好在线,留言说她们花城刚出了一本《高野山的二十四节气》,问我要不要。这还用问嘛,我乐不可支立马索要。给同行友人说了一下,她们也立马在网上下单了五本。
待过了一些天回到家时,书已经到了。
日本作家世田义美的作品《高野山的二十四节气》,原书名为《四季的高野山町石道》。
空海法师,也称弘法大师,亦名遍照金刚,公元804年随遣唐使到达长安。在留唐两年多的时间里,空海法师遍寻名师,精研佛学,并在806年回国时携带了大量的佛教经典,之后在高野山开辟密教真言宗的道场,对日本佛教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高野山町石道,是空海法师开辟的参拜道,全长二十四公里,每一町(大约是一百零九米)就矗立一座花岗石制成的五环形卒塔婆,简称为町石。整个町石道上有一百八十座町石。现在这条完整的町石道是在镰仓幕府时期耗时二十年建造的,于1285年完成,经后世直至今日不停地修缮,成为世界闻名的佛教参拜道。2004年,高野山町石道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世田义美是一个高中教师,家住町石道山脚起点慈尊院的附近。每有假期,他就背上行囊拿着相机走上町石道,在四季景貌的变化中去寻找那些被各种植物所覆盖掩藏的町石,并以把町石与某种美貌的植物同框收入镜头为至乐。
独自一人,徒步、冥想、拍摄。总是会大汗淋漓,也总是有清风拂面。一年四季,许多花许多草许多树,还有那些无数次经过的町石,都放在这个人心里惦记着,一次次地去探望去定格。春天的新绿是怎样的令人怦然心动,盛夏的深绿又是怎样的让人沉吟陶醉。这条路上,以二十四个节气为节点,四季流转中,樱花花瓣如细雨飘落,大片的红叶与夕阳一起燃烧,白雪让一切沉静下来,从雪中探头出来的山茶花似乎是怒气冲天地在绽放着……我看着书中那些静谧的照片如是遐想着。这样的修行实在是芬芳动人啊。
日文中的“椿”,就是山茶花。芭蕉有俳句云,“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两朵。”
读这本书,就是一方面回想高野山的风物景貌,一方面搜寻对应俳句的过程。脑子、眼睛和手都好忙。
书中写道:“寒气日益逼近,山野中的树木,越发红得浓烈。如今已完全看不到秋草的痕迹,在霜降的冷夜中,最后一片叶子也离开了枝头。”这是世田义美写的初冬十一月的高野山,就是我在高野山逗留的时节。在这个时节,我看到了好多“椿”即山茶花。可惜没有白雪应景。世田义美说,“对于在寒气尚存的时期满开的山茶树,日本人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世田义美最常走的路线是从慈尊院到展望台,然后穿过柿町,沿着纪之川的堤坝回程。我这次在町石道上只走了几公里,希望在下次去高野山的时候,按书索骥走一趟。据说町石道附近有五个美妙的村落,分别是九度山、山崎、天野、神田、细川,我也很想去逛一逛。
世田义美一次次在町道上走着,每次总有很多想拍的花、叶、果,但往往难以如愿。他说,“总有很多是拍不下来的。”
是的。
乌鸦的叫声是拍不下来的。
花香也拍不下来。虽然我没有闻到花香。
起风时,翻转的红叶与阳光碰撞的那一瞬间,所谓灵光一闪,所谓惊鸿一瞥,都拍不下来。
有一次,世田义美突然想:“如果只安静地走,什么都不做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于是他就什么都不做地走了一趟,汗水淋漓中所获得的快感跟以往都不一样。假如《高野山的二十四节气》没有这一段,就失之于过度丰沛了。
恰好就有这次的舍弃,厉害。
奥之院参道
在《高野山的二十四节气》中,没有写奥之院。我看了一下书中附录的“高野山町石道全图”,看到世田义美的徒步线路是从山脚慈尊院的一八〇町,走差不多二十公里到达大门的七町,然后就折返了。
从大门的七町朝西边走四公里左右,就到了三十六町的奥之院。奥之院和慈尊院互为町石道的起点和终点。
我们是在奥之院逗留了好一阵子的。
从一之桥到奥之院有大约两公里的参拜道,在上千年的大杉树一路合顶的参拜道上,道路两边都是沿着山坡而建的各种墓石、祈祷碑和慰灵碑,据说数目在二十万以上。这些石头全部都和苔藓融为一体,仿佛成为山体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我看到了日本历史上的一些著名家族的公墓所,比如龙泉院墓所、丰臣家公墓所、织田信长公墓所,等等。历代的很多大名和豪门贵族都选择奥之院作为离世后的安居之地。也有好些现代企业豪门买了奥之院的墓地,其中,上岛咖啡的公墓所相当引人注目,墓所入口处的花岗岩基座上是两个巨大的花岗岩咖啡杯,上镌英文缩写“UCC”,看上去相当滑稽。
奥之院沿路,有很多石雕的地藏佛,表情一般都很喜兴,大都戴着红色毛线帽子,围着红色的布围嘴。其中有一个地藏尤其滑稽可爱,歪着嘴斜着眼笑着,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和胭脂,头戴白绿两色的毛线帽子,脖子上系着红黑相间的格子布围嘴,手里和膝盖上放满了口红、眼影和粉饼。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打扮这些地藏,很显然,这个地藏是被当作一个年轻女孩来供奉的。世田义美写春天时用红色饰物装扮的地藏佛,“统一的红色围嘴儿,以及山茶树上娇艳欲滴的红花,装饰出石头最华美的时期。”的确如此,在光线黯淡气息幽玄的高野山奥之院的参拜道上,在深入石头内部的苔藓和从四面八方投射且渗透过来的植物的绿之中,犹如置身深潭,而那些时不时遇到的穿戴红色帽子和围嘴儿的地藏佛,会让人的情绪有所提振。
参拜道上,司马辽太郎文学碑相当显眼。他曾经写过一部以空海法师为主角的长篇小说,叫做《空海的风景》(我没读过),在这里为他立个文学碑也是恰当的。日本有两位历史小说家,井上靖和司马辽太郎,都喜欢以古代中国的各种故事和人物为创作题材。司马辽太郎的作品中,我翻过他最有名的那本《项羽和刘邦》,好像没有读完。
很显然,上边这个地藏是被当作一个年轻女孩来供奉的。
之前就知道奥之院有松尾芭蕉句碑,着意寻找了一番。先遇到的是芭蕉弟子室井其角的句碑,之后找到了芭蕉句碑。日本的很多地方都会把著名俳人游历当地时写下的俳句做成句碑加以呈现,增添地方文化风物的内涵。多次到日本,在好些地方遇到句碑,走近一看,一般都是芭蕉的。俳圣的地位真是不可撼动啊。
我围着芭蕉句碑上下左右仔细看。根据句碑上的一些汉字,我记得这应该是我读过的芭蕉的俳句,但也忘了。在线请教日本文学专家金伟老师,得译文:“父母的叮咛中,稚雏的娇声。”俳句得有季语,那么这句的季语是什么呢?我猜是文中的“稚”,金伟老师回复,果然,“稚”字意为三春(正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
这次到日本的前几天,和女记者于迪谈了几句写作。我说,我希望自己的文字不那么热乎乎的。热乎乎的东西有腥气。我希望是微凉的。
于迪当时问我,微凉的文字?怎么讲?
后来,一次深聊的时候,我才告诉她,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俳句。因为俳句就是微凉的。
红叶季之后,就彻底入冬了。我觉得芭蕉特别擅长冬和夏这两个季节。入冬后,可以玩味这些美妙的芭蕉俳句:
水鸟嘴,沾有梅瓣白。
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
扫庭抱帚忘雪。
……
好希望以后在旅途中有缘遇到这些句碑,如果有的话。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